田野？是田野吗？

犹如浸泡在冰水里即将冻死的人，虽然知应该探出头去努力呼救，但被幻觉蒙蔽的大脑还是想让朴到贤乖乖沉睡。

睡吗？他才不会，他已经睡得够久了。

……

比田野迟了一天半回到东南塔楼，赵礼杰在飞机上就一直想着那张潦草写着《人体实验数据》的记录纸。原石与人体的结合数据，老师和易主席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除却LCK发来的消息，首都发生的尚且值得一提的也就是高天亮的失踪。可惜详情被捂得挺死，加上常主席无限期地宣布休息，FPX涉嫌通敌卖国的这一章似乎已然轻轻揭过。

赵礼杰趴在医疗室处理擂台赛留下的伤口，咧着嘴直抽气。反正现在盯着他的只有余峻嘉、黄祥两个，左右不会被笑话，嚎两声他也痛快点：“轻点，护士姐姐，轻点！啊啊啊……哎呦，轻点！”

“这点出息……嚷嚷什么？”门外兀地传来田野的声音，吓得赵礼杰瞬间噤了声，只剩下眼睛鼻子嘴都还扭曲着。田野扶墙走进来，不耐烦地把门一推，满脸吃鸡蛋咬到壳、吃大虾没去虾线的表情。

“后面那小子估计是哪磕到头了，麻烦你们给看看。”年轻的指挥官对值班医生打了个招呼，随便摆摆手找到地方坐下，双眼无神地对着天花板，鼻子微微耸动证明人还在喘气。

这年头服个役这么累人呢，胳膊疼、手酸，主要脑子里一浪一浪的，让他想吐。

“Scout你……你没事了？”赵礼杰支起脑袋望田野身后望，讲话的方式透着小心翼翼。不管平时多小打小闹，一个和“顶尖异人”联系起来的“刺客”，其威慑力并不会因为他认识或者说熟识李汭燦，就减小到彻底。尤其是留守基地这几天他单方面施加给黄祥和余峻嘉的压力，同为队伍的新人，赵礼杰难免要斟酌一下。

整个EDG，能把李汭燦这只狐狸当兔子揉捏的人，从前有三个，现在……他不知道。

时间回到二十分钟前。

田野是被李汭燦从地上拉起来的，狐狸的眼睛褪去几分血红，依旧写满枯竭的疲惫、隐藏的钝痛。小队长捂住头差点再往下一瘫，拍着胸口就开始干呕。李汭燦总算被逼出些活人的情绪，带着微不可查的无措扶住他的腰背，仍然保持他该死的沉默。

朴到贤翻了白眼倒在一边，呼吸正常但叫不醒，和当初在西北的情况相当类似。田野眉头紧皱闭目缓了好一会才撑起身子，李汭燦看他又要去摸人手腕，一把握住他的手指。

“我看了，不是脑子里的问题。”李汭燦的嗓音硬邦邦的，像是在吞咽一块石头。他明确自己不想离开这间屋子，他希望田野能带着朴到贤出去，或者找人把狙击手抬出去——噪杂难以忍受，但他勉强可以逼迫自己。

可田野之所以是田野，是东南资历最老的成员和现任指挥官，就在于他的柔弱一向并非对内而是对外。他惯会用他的手段让人自以为主动实则被动地，钻进他的圈套。许多时候表面的柔弱都比直来直去的强势有效，很大程度上，李汭燦早已经失去了拒绝他要求的能力。

视线跟随摇摇晃晃朝外走的人影，他没再说话，田野也没有。

吸气，呼气，自欺欺人般回味自己全身心为赵志铭哀悼的最后一秒。满打满算，三天。他的骨骼、血肉在这一秒的生长，他的目之所及、鼻尖耳畔在这一秒的感触……至少此刻的他决定，他将用一生铭记。

在原地静默良久，李汭燦最终转身，咬牙扛起朴到贤前往医务室。毕竟连续没有进食和饮水，若非是异人的身体素质骇人，估计早垮了，也遭不住这顿折腾。田野比他先出发起码三分钟，结果人就在出门第一个拐弯，险些撞朴到贤膝盖上——明显是贴着瓷砖在扶墙偷看……李汭燦又吸了口气，右手没收力掐红了朴到贤的腰，直接跨步越过他。

知根知底的两个人，他也明白田野放心不下自己，继续废话就没必要了。

赵礼杰被护士姐姐扶起身，略显尴尬地扯了扯被子。塔楼的医生把朴到贤围了一圈，莫名让他想起王杰走的时候。

“队长……我们……”黄祥壮着胆子往前挪，让田野虚虚挥了几下手劝退：“该交代他的我都交代了，现在有事别找我，找他。”

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聚集到李汭燦身上。

“……黄祥，处理一下首都发的几份文件，统计东南能调集的异人和普通士兵人数，三小时后报给我。峻嘉，调取沿海所有监控，海岸线现在起二十四小时需要军队轮班值守，EDG正式进入战时戒备状态……赵礼杰，维持塔楼间通讯线路，一会儿跟我走。”

“田野，到贤醒了通知我。”

尽管他的脸灰败苍白，嘴唇干裂流的血焦黑，眼下青紫得吓人，甚至口音还称不上标准。但他仍旧拥有Scout这个代号赋予的号召力，由明凯和田野，亲手托付的号召力。

赵礼杰跟在李汭燦身后爬楼梯，熟悉的路径并没有安抚住他的情绪。通向顶楼，明凯办公室的台阶，老师去世后他再未踏足，不仅因为回忆，也因为那里是明凯离世的地点。

李汭燦到窗前顿了顿才推开窗户，房间早被收拾的一尘不染，风雪压住了阳光但天还是亮的，屋内朦朦胧胧一盏小台灯，低低的光线照在几本老书的封面上。

“老师他……当时是，怎么……”赵礼杰没坐，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光滑的桌面。

“我进来的时候他就坐在你对面那，和平时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姿势……呼吸已经停止了。”

呼吸停止。赵礼杰闭眼屏住气息，静默了几秒。

“……老师教过我的东西很多，关于原石的一切，还有那条线路……你们内景里那棵树，你的是倒挂在山里；田野的像草原又像小岛，树冠很大很童话；老师是海边岩壁缝隙里的白色树根；王杰是……李炫君那棵长得尤其快，还有黄祥是小院子里的灌木，峻嘉……”年轻人眨着眼，开始无意义地呢喃。

“带你来这不是为了听你絮叨的。”李汭燦转身，拉开书桌侧面的椅子，“现在李相赫失踪对我们利大于弊——LCK的心也没有很齐，正面战场上他很难隐藏，那么这条勒在EDG脖子上的绳索就不会动。但反过来看也一样，我们需要时时刻刻假设他会出现。我个人不相信李相赫会玩什么阴谋诡计，EDG或者LPL并不值得他放弃T1首都塔的地位蛰伏针对。至于顺水推舟，利用这场战争重新巩固T1的政治地位，就更不允许他通过偷袭一类的方法出手……”

“为什么呢？”赵礼杰忽地打断他，“你为什么就觉得……他不会变呢？”

“距离SKT那件事，也过去许多年了吧。”

李汭燦盯着他，没有接话，只继续道：“所以第一件事，你要随时关注可控范围内士兵的内景情况，到时候田野会一直在你身边，他经历过当年的黑塔战役，是最好的样品。第二件事，易主席应该跟你讲解清楚了，那个陷阱。”

狐狸似的男人从桌上将一摞摞书挪开，玻璃的镇纸，笔筒，最后是台灯和电线。

“流程方法易主席教你了，密码写在这，我守在门口等你。”

清空的台面缓缓下沉，一幅联盟东南海边的地图逐渐上升。

岸边、深海各标注有一个醒目的红点。

房间恢复彻底的静寂，雪片被吹到窗沿，直到明凯熟悉的声音在录音里响起来：“杰杰，抱歉，老师确实做不到更好了，是我的错误才让你必须独自面对这一切。但是我接下来的话，请务必牢牢记住，任何人，包括田野，都不要告诉。”

“按下你眼前位于EDG基地内部的开关，十秒钟后海里标注的对应位置会出现巨大的漩涡，由海底火山爆发推动装置启动。十平方公里，十七年，EDG所有人力物力资金技术堆出来的范围，没法再大了。然而这个范围，对于原石的拥有者而言，依旧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杰杰，在原石的威胁消失之前，这个开关能且只能掌控在你的手上，你要留在基地，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一旦出了差错，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疏忽，后果都是不可预料的。可能是成百上千普通士兵的死亡，可能是田野、李汭燦、黄祥、峻嘉……都要死，连过去在这服役的，像赵志铭都不一定逃得掉。”

“动手最好的时机只有异人间的短兵相接，当然，这意味着牺牲。我明白这对你很难接受，我也一直一直希望有更优的解决方法。但我花了十七年，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我需要你完成它……”

赵礼杰走出房间的时候，李汭燦果然还在吹着风等他。瞧见小孩脸色不大好，李汭燦挑起眉凑上前去问道：“怎么，对明凯的安排有异议？”

异议？这是异议的问题吗？

赵礼杰把低垂的头抬起来，眼神古怪地看向李汭燦。

“我没有异议——我他妈的根本就不同意。”

一层层的心理铺垫，从他进EDG起铺到今天，终于觉得是铺够了似的，大发慈悲跑来通知他一声。凭什么啊？凭什么他不受那个鬼诅咒影响，就要他亲手送别人去死啊？

是，明凯提过，易主席暗示过，他确实该懂。但分析得出结论和清晰的被告知，总归还是有差距的。这种差距摆在这件事上，更是明晃晃的误导、隐藏、欺瞒，以致天差地别。

“李汭燦，我要退出，我要离开塔楼，我不干了！你们也别想找别人做这件事，想都别想……凭什么这是明凯的设计，明凯的遗愿我就要做？我受不受得了你们根本不在乎是吧？你们全死完了我一个人回东南当指挥官是吧？”青年咬紧了牙，视线却不敢抬，刻意或是无意，他把不该透露的信息喊了出来，喊得声嘶力竭。

“哦，原来会死啊。”李汭燦舔了舔嘴唇，“和我想的也没差。”

一句话，把赵礼杰堵得死死的。

“……”难得对着名声在外的前辈骂了一句□□的脏话，赵礼杰起身就要走。

他比李汭燦高出不少，长手长脚，可李汭燦只伸手在他胳膊肘一拉一扣，把他往后一按，年轻术士的脑袋就磕在了凹凸不平的门框上。

“其实明凯在海里的工程，我也不是一点没听说。”

“第一批在海底开工的人里面，有我一个同乡。”青年啧了一声，幽幽开口，“他和陈文林关系不错，因为实验失败陈文林去了首都，他就说想去那里帮帮忙。其实他不通术法，也和原石没什么缘分，就是力气大一点——结果海底火山发生了规律外的爆发……十几个塔里叫得上名字的吧，一个都没回来。”

“杰杰，或许这对你算不上公平，但对我们也没有任何公平可言。诅咒的存在我们平等地告知所有能察觉它的异人，选择留在这的人全部和曾经的你没有区别，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命运，我们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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