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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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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线剧情关系不大

(一)

他说,祭台一千阶石阶,我在上面等你。你若能上来,我带你走。

谢旼说,好。

那时候谢旼带着病,没让人搀扶,看到薛倾川的背影时,天已黑了个透,旧朝祭台顶端亮着一盏昏黄微弱的灯。薛倾川站在祭台边缘,身影融进沉沉夜色里。

薛倾川只听到背后传来什么落地的声响。

谢旼没能走上那块四方祭台。

平州薛府,四省驻军统帅成婚了。

没有婚礼。整个薛府连点红色都未挂,喜帖叫人一一送到家中,却没有夫人的名字,只写着一个日子,七月初七,但送喜帖那日已是初八。

薛帅不想大办婚事,除却手上多了枚戒指,婚后也未见丝毫变化,依旧是早出晚归,去省政大楼,去军营,七月七前后好几日,附近的百姓甚至没有见到他接什么人进门。

将军府是旧朝便在的府邸,薛家世代出良将,府邸传到今日,前前后后几次修葺,仍旧保持着旧时庭园,只是主楼改了厚重深灰色的西洋式双层小楼,后面依旧是从前的园林。

园林深处挨着浅池的一块圈了起来,那是夫人居住的地方。

夫人从未踏出过那扇拱门半步,平日里那门也极少打开,仿佛深掩着一个秘密。能进那拱门的人都是薛帅挨个点出来的,叫人专门打了巴掌大的木牌用作证明,正面刻着薛帅亲笔的“谢”字。

有人猜测,那是夫人的娘家姓,或者是夫人名字里有这么一个字。

这才让人觉得,拱门里面真的住着一个人。

薛倾川有时会歇在夫人的内院,有时候歇在书房。他走出拱门时神色总是阴郁的,让人不由得猜测薛帅与夫人的关系并不那么和睦完满。

渐渐地,薛倾川换做了平静,似是习惯了。他进内院的次数也少了。

夫人的身体也不好,专配了三个大夫,每月都能看到药铺派人过来给夫人送药。

于是人们想,或早或晚,薛帅是要纳妾的。

某年春,薛府张灯结彩,披红戴绯,将军府多了位姨太太。

(二)

薛倾川推门进来时,谢旼正坐在桌前翻读一本西洋文写成的诗集。他肩头披着薛倾川的黑色长衣,听到门响,回过头来,那风衣便从他肩头滑落下来,又从椅上落到地面。

谢旼垂下眼,附身捡起风衣,抱在身前,站起身迎过去。

他比前日又憔悴苍白了些许。

薛倾川锁了门,从谢旼手中夺了长衣,随手丢到架上,单手揽过谢旼的腰,把人拖到床边,推了上去。

除了这事,薛倾川见他便没有其他事可做了。

开始时谢旼还抱有希望,觉得时日久了,薛倾川总会软化下来,他们还能找回从前在安城中的那些时光,现在谢旼已经不再想这些事了。

他就只是陪薛倾川做,顺从得不像是谢旼。

从前谢旼疼了或是压抑得难过,也会在薛倾川怀里落泪,现在只是红了眼眶,里头却是干涸死寂的。

他不求饶,不说痛,也不喊停。

可他还会动情,也会在情动时呼吸凌乱地叹出声音。

谢旼已经很少叫承安了。

情深最禁不得消磨,薛倾川曾经的一腔真情就是这样叫他消磨了个干净,现在薛倾川恨他,恨得入骨,用这种方式囚着他,折磨他,让他也知道自己交出去的心被丢弃在尘土里一遍一遍碾过的滋味。

谢旼不想那样。他望着薛倾川,心口重地快要透不过气来,可薛倾川扣着他的手腕,和他对视,动作仍旧是不留半分温情地将他往悬崖上逼。

他从悬崖上跌落下去。

当晚内院的灯火未熄。

谢旼喘得急促,一口气没续上来,接着便咳得像是要把内脏呕出来。他吐了大半宿,发了高烧,薛倾川在床边坐了通宵。

也不看谢旼,只盯着吊水。

而谢旼一直望着他。谢旼身上难受得睡不着,又亮着灯,他便侧头凝望薛倾川。

他忽然想起祭台的石阶,像是没有尽头,他就差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的几步路,就能踏上去、走上前牵薛倾川的手。薛倾川靠坐在他床边,却和他永远隔着一千步的高台石阶。

薛倾川给了他机会,他在最后那刻跌在了石阶上。

谢旼闭上眼,泪湿了软枕。不是他要哭,他病得昏沉,生理性的眼泪蓄着,含不住了便溢出来。

薛倾川侧过头,低眼望他,说,“睡。”

谢旼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头疼得厉害,稍微动一点都像是被猛力撞在墙壁上,疼痛绞着昏涨。他的嗓子是哑的,说话便似撕扯着在钝刀上磨,谢旼仍是说:“冷,能把衣裳给我么?”

薛倾川又瞥他一眼,起身到门口取了他的黑色长衣,覆在谢旼身上。

这衣裳是初秋的外衣,并不算厚,眼下是隆冬,房间的电暖炉也烧得足,谢旼并不差这一件衣裳。

那衣裳是某个秋夜里薛倾川夜归时脱下来披在他肩头的。

薛倾川极轻地叹了口气,又道,“你睡吧。”

秋季那时谢旼还会夜夜在院中等他回来,直到许长生说,薛帅在书房歇了,或者直到他来,才肯进屋。那夜下着薄雨,谢旼倚在廊中等他。

秋夜寒雨,薛倾川将伞递给许长生,解了外衣披给谢旼,揽着他的肩带人回房。

那时候谢旼还盼着他转意,心里一暖,仰着脸温柔地吻他。

那一夜他们没有做,薛倾川睡得轻,知道谢旼醒着,放轻了动作靠过来从背后抱他的腰。

若是放在几年前,薛倾川做梦都想带谢旼回平州,夜夜都要这样相拥着入眠。可当他真的回来,谢旼也一路跟过来,当他真的把谢旼放在自己家中,把枕边那个位置留给谢旼,薛倾川又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谢旼睡着了。

天亮,薛倾川站起身,无声掩门离去,早点也未用,开车直奔大营。

(三)

他要我纳一房妾室。

我不知他是如何下定决心,又是如何将这句话在我面前亲口说出的。他那时含着满目温情,手盖在我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而后挽起嘴角说,“承安,纳妾吧。”

他甚至还在叫着承安。

他一病就病到了年关,也不见多少起色,腊月里接连几场大雪,他腿伤复发,躺了半个来月。好不容易能起身、能走路,他问我可不可以带他去雁平关城楼上看雪。

我记得他并不喜欢雪。

但我说好,而后开车到城墙下,他没要我扶,也没带许长生。沈徊洲跟在一旁,不敢越过我搀扶他。

他走在我前面,踏上拐三个折的楼梯,登上城墙。

我抬手便能揽他的腰。

他好像比夏天更瘦了些,秋冬猎场送了不少野味,他断断续续地病着,也没能养起来。那么厚的冬衣裹着,他还是清瘦的一道影,随时都可能散了。

此前他昏倒在台阶上过,那时他还呕了血水出来,我在前面背对着他,现下我不敢再把他放在背后看不见的地方。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也很平淡,上到城墙顶上是黄昏,天上又飘雪。他腿上一软便往下跌,手却死死扣着城墙的石砖,陷进雪里,冻得发红。即便如此,他没有向我寻半点支撑。

我看了他许久,他倚着墙,撑着石砖,快要支撑不住了,紧紧咬着嘴唇,也不朝我开口。

只要他叫一声承安,我便抱他。可他不肯。

我等了许久。

他脱力地跌下去,我捞住他,没让他倒下去。他枕着我的肩望着平州城内落雪,夕阳洒了他满身,映着他眼角那滴愈发显眼的泪痣。他又仰起头望着我,对我说,纳妾吧。

我几乎想要将他甩开,看他颓然跌倒的狼狈。但那样输的人就是我,我失了冷静露了形迹,所以我没有那样做。

他又说,“你身边该有个能照顾你的体己人,何况薛家血脉不能断在你这里,我的身体就这样了,也没多少时日可数,你这样跟我耗着,不值得。”

“好。”

晚霞是红色,偏偏掺着些细雪,往南看去,就是平州城。我说,“在理,你想得周到。”

我转头看沈徊洲,沈徊洲会意,搀过他,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今日除夕,我推了所有邀约,换来他这么一句话。他主动提了出来看雪,我以为他要问我,来年又是新的一年,能不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确实是个新的开始,他要从此不纠缠。

每一次每一次,先转身的都是他。我终究是输了个彻底。

后面一个月,我没有再见他。

我遇见了一个女子,是个歌女,左眼角的泪痣很像他。他不是要我再娶么,我也答应过,那我便要办得张扬。

给过他的,没给过他的,全都可以再给别的人。

不仅如此,我还要他来做宾客。

左右无人知道谢老板人在薛府,无人知道他就是薛帅夫人,他是故交,请他出席,有何不可。我要他亲眼看着。

他应得顺畅,备了贺礼,见我二人时还微微带了点笑。

瞧,这才是冷情人。

宾客散后,我又独自吃酒至次日凌晨,二姨太大约仍在等,等便等吧,我想见谢旼。

拱门关着,他房里的灯却是亮的。他见我来,有些意外,把我让进屋里,和我坐在沙发两头。

“薛帅来了正好,”他说,换了称呼,“你既已有如花美眷,能放我走么?”

他总是这样,先端出一派情深,装够了,不高兴继续演下去了,便轻而易举地说离开,抽身出去。

哄我哄够了,不想再哄了,便激我纳妾,二姨太方进门,他都不愿等到天明,便问我放他走。

就只是想走了。他又要走了。

“好说,”我靠在沙发上,睨他一眼,他背脊挺直地端坐着望着我,“你怎么来的,就怎么走。”

他不解,朝我扬了扬眉。这是他一个习惯性的表情。

“戒指留下。我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你的东西一样都不用留,摘了戒指,你想走便走,我不拦你。”

闻言,他的神色有些碎裂,仍稳着面色,问我道:“不能带走么?”

“不行。”我直起身,敲了敲面前的大理石矮几,“当年你要走,便是还了戒指离开,如今也是同样的。”

他沉默,在这场较量中我又向前逼近一分,重复道,“我的戒指留下,你随时能走。”

他没有再出声。

我觉得自己终于胜了一局,握住他的手腕,“不愿意就别想逃,不是你自己偏要跟来,求我回头么?你选了这条路,就是我薛府的大夫人,你活一日,便要与我纠缠一日,谢旼,哪儿有那么好的事,你想来就来,说走就走?”

他垂着眼不看我,头发垂下来半遮着脸。

我心中腾起些快意,不禁笑起来,松了松腰带,“劳烦夫人跪过来,帮我个忙。”

(四)

将军府内的人总觉得拱门后面住的不是大夫人,而是囚犯。

二姨太进门后,薛帅便派人全天盯着内院,十步一岗,每人配枪,即使有木牌,也要出入登记,倘若出府,便有人暗中跟随。

不知道的,怕是真要认为薛帅把什么要紧犯人关押在自己家中。

谢旼没什么反应,他如常生活,有精力时翻翻报表,问几句生意,病得重了便卧床,休息或者读书。

他不再日日等到薛倾川来才睡,他也不再出房门,吃饭、服药、睡觉都变得规律,即便是薛倾川来了,把他从床上叫醒,放纵地做一场,他都表现得无比平淡。

那枚定制的婚戒他舍不得摘,也就认了自己无法离开,薛倾川又娶了三姨太、四姨太,他也不在乎。

直到顾北从青州回来述职。

顾北一早劝过薛倾川,薛倾川不听,也就动过带谢旼走的心思,听说了薛府里的种种,砸了薛倾川的茶杯。

薛倾川与顾北不欢而散,带了两个姨太太到草原跑马,光是来回车程便是一天一夜。他临走撤了内院守卫,又带走了沈徊洲。

只要谢旼想,用不着顾北,凭他自己的人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他离开薛府。

薛倾川在赌。他隐隐地觉得谢旼一定会走,又忍不住幻想谢旼留下。

谢旼自然看得懂。

他婉拒了顾北。除非薛倾川放手,不然他不走。哪怕是薛倾川留他只为了折磨和报复,他也会依着薛倾川的意留下。

薛倾川试探他,他也曾试探薛倾川。他觉得自己将自己斩成了两半,一半希望薛倾川回头,一半希望薛倾川放下、朝前走。

许长生见他不肯随顾北走,忍不住说:“旼爷,咱们为什么不走?你为他薛倾川退让得还不够多么,既要谈感情,那便要想好强求不得的结果,谁也不欠谁的,他凭什么把你留在这儿受这些个委屈?”

谢旼双手在身前交叠,垫着软垫靠在墙头,望着双人床空着的另一半,轻叹道,“我欠他的。”

即便是欠过什么,这些年也早该还清了。许长生不想说破,顾北也无法逼迫谢旼,又嘱咐数句,趁夜离开。

谢旼对许长生笑道,“你不喜欢这儿,可以回去,换个人来,或者徊洲也能照顾我。我身体不成了,你还年轻,也尚未成家,别耗在这里。等他回来,同他说你要娶妻,或者打理生意,他也不会为难你。”

“我不走,”许长生听谢旼云淡风轻地说自己的身体就难过,以往薛倾川比谁都紧张,谢旼没了薛倾川管着,自己更不在乎,他已好些日没下床了。“先生走前要我照顾公子,我不走。”

谢旼又笑,说,“该走就走,别耽误在我身上,别学鹤衣。”

许长生正想再说什么,丫头敲门送药进来,递了药碗,又说:“长生哥,薛帅回来了,车都进城门了,你们得赶紧。”

“嗯,别急。”许长生说,“我们不走。”

丫头露出诧异的神色,许长生只剩苦笑。

药汁很苦,吊着谢旼的命,木托盘里还有一碗桂花蜜沏的温水,吊着谢旼的心。薛倾川没忘了他总嫌苦,有时是糖,有时是蜜。就为了这一点好,谢旼都舍不得走。

何况那夜薛倾川还要他留婚戒。

那是薛倾川向后退了半步,表现成对旧时耿耿于怀,裹着怨报复他,谢旼也退,把自己剖开给薛倾川看:他不愿。

薛倾川急着回来,进薛府时夜已深了。

他后悔了,一路都在怕,谢旼若真走了该怎么办?他不想回去后看到空荡的房间,也不想看到谢旼留下的婚戒。

这个时间谢旼应该睡了,纳妾后谢旼便不再撑着清醒等他回家,薛倾川越想越沉不住气,车停在拱门前,推开门时里面极静,只有雨声,只有值夜的偏房亮着灯。

像是空了。

他几乎是要跑起来,大步朝里走,沈徊洲要给他撑伞,他摆手叫人退开。

可谢旼没走,也没有睡。

许长生不在,他一个人披着淡色长衫,也没有点灯,倚门站着,隔着雨撞入薛倾川的视野。

他的身影被雨模糊了,薛倾川觉得那是幻觉,他已疯魔了,能在无人的房门口看到谢旼。

一时间想逃,薛倾川猛地顿住脚,忍了又忍,继续朝前走。即使是幻觉,他也要走上前仔细检查确认,也要推开门到那房间里面:说不定谢旼歇下了。

可谢旼一直在那里,目光比夜色更深,仰头望着他,一直凝望他,看着他由远走近,踏上台阶,站到廊下,全身湿透地往下滴着雨水。

薛倾川逼近一步,谢旼不动也不语,神色都没有半分改变,与他对视,直到……薛倾川蓦地抱住他。

谢旼被冷得生生一颤,却不推开,薛倾川的手臂箍他箍得发疼,他更用力地抱紧薛倾川的背。

都湿透了。夜雨那么凉。

薛倾川贴着他的头发,气息吐在他的耳畔,低声问:“怎么不走?”

谢旼反问:“你赶我走?”

薛倾川深吸一口气,语气硬下来,恨道,“我给过你机会了。”

谢旼点了点头,偏着头吻薛倾川的侧脸。薛倾川讶异地看向他,他踮脚吻了薛倾川。

这个吻又缓又长,他们许久没有这样的亲吻了。薛倾川快要记不起上一回是什么时候,他们的吻大多掺着欲望,激烈又深入,相互提防又相互刺痛。是多少年前?是在安城么?谢旼曾温和地望着他笑,眼神都是软的,仰着脸等他这样一个轻柔缠绵的吻。

然后谢旼猝不及防地收回了他所有的情,还了戒指,提了分开。那也是一个雨夜。彼时暮秋。

薛倾川忽然生出恐惧,若非极力克制,险些颤抖起来。他将谢旼抵在门上,禁在自己与门板之间,那个吻也不再温柔,更像是猛兽的撕咬。

谢旼不拒不躲,搂着薛倾川的脖子往上迎。

然后又不见了温情,变成一场彼此折磨的对峙。趁着深夜,无人察觉,薛倾川没有进屋,在门口便要谢旼,到浴室,再到床前,谢旼脱力地倚着他,在他臂弯中昏睡过去。

谢旼拒绝过,说不要在外面,薛倾川却笑,左右他反抗不了。

翌日谢旼便发了烧,因夜里受了凉。

外头的雨没有停,薛倾川仍拥着他。

谢旼原想,薛倾川怕他会走,他便再试一次,不要往后都陷在相互试探消磨里,可薛倾川像是恨不能要他的命,不留半分余地。他没有心力再尝试了。

可薛倾川又这样抱着他。他病了,薛倾川推了公事陪他躺着。

却不说话。

愧疚么?谢旼又无声地笑笑自己,怎么可能。

薛倾川似是有感应,睁开眼撑起一点,望着他。

谢旼不禁又笑,薛倾川说,“别笑了。”谢旼不听,兀自笑够了,阖眼偏开头。薛倾川捏过他的下巴,又说,“你看着我。”

“你看着我。”

“你叫我一声。”

“熙和。”

谢旼一窒,睁开眼望着薛倾川,薛倾川手掌贴着他的脸,低头吻他,

“你别哭。”

(五)

战事又起,青州港口遇袭,薛帅自那之后忙了起来,不时去青州住一阵子,抽空回家来看。

但凡是回家,他必去大夫人院里。

在将军府做事,难免路过内院,路过那扇总是紧闭的拱门。两侧有人盯着,我不敢停下来打量,总是步履间匆匆一瞥。

传说中的大夫人。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人说,那是薛帅在安城时便互诉衷肠,不离不弃跟着薛帅北上平州城的人。也有人说,薛帅是出于某种考量,不得已娶了大夫人,两人没什么感情可言,他们都没有办过婚礼,不像后面三位姨太太。

可薛帅从没有进过姨太太的房门,连婚礼当日都没有,倒是常去大夫人的院子。

大夫人多病,每逢她病,薛帅都赶回来看她。

我曾见到薛帅站在拱门前,一站就是整夜,但他不进门,也不叫人通报,门是关死的。我给他披衣,他说,“我今夜歇在书房。”

明明来了,却不叫人知道。

沈将军叫我不要多问,他是知情的,劝我少好奇一些,尽本分伺候主子便是。

薛帅不在的时候,将军府上下事务都得经沈将军的手,可后院里夫人姨太的事他不便插手,我便每日早餐时间替他跑一趟大夫人的院子,外拱门前递一本册子,晚饭时再取回来,后院里一日日的琐事都记在那本子上。

给大夫人办事的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姓许,昨日他说,大夫人又病了,册子没功夫批,叫我送回沈将军那儿,又说里头夹了张纸,那页请沈将军过目,斟酌报给薛帅。

薛帅回来时右臂带着伤,动作间不那么自然,大夫人的病也还没好,听说比前些日子更重了,这几日都没几刻清醒,一直昏睡着,药灌下去又吐,挂着吊水一天天地熬。

我跟在薛帅身边,这才知道二姨太怀孕了。

算算日子,是他们去草原前后。

已经五个多月了。

薛帅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他回平州后我就进了将军府伺候,至今仍然揣摩不出主子的心思,薛帅看了二姨太一眼,对沈将军吩咐几句,专门沐浴更衣,又换了药重新包扎好右臂的伤,这才去大夫人院里。

他说我不用等着,将他送到拱门前,我便能去做自己的差事,薛帅五日后才出来,见了沈将军,不知说了什么,我在门外听到薛帅踢翻了桌子,茶具碎了一地。

薛帅又叫了大夫人院里的三个大夫问话,发了不小的火,最后又不罚谁,叫人都回去做事,不准我进去清扫,也不准我送饭,在书房里闷了一整夜。

第二天,二姨太被扣进了狱里,另外两个姨太太也遣回了家。

薛帅还押了几个人,他一边走一边对沈将军说,“报给警厅,按规矩走程序,该怎么算就怎么算,不用讨好我,也不能轻饶。”

沈将军称是,转身去办了。

薛帅走的方向是大夫人那边。

这回他带我进了那扇拱门,里面覆着些前日的雪,往来的人不多,雪化得慢些,虽是冬季,景致也是极好,整个薛府找不出比这更漂亮的地方了。

先进了厨房,药尚未熬好,薛帅问:“早晨吃了么?”

“吃了,”厨房的婆婆说,“吃得不多,但好歹是能咽下东西,不再吐了。”

靠近房门,便能闻到一股药味,薛帅推开门时,药苦味更浓了。

我站在外面的客厅,给薛帅开了门,薛帅独自掀帘进了里面的卧室。

里面的人正端着药碗,薛帅大步过去挥掉了那只瓷碗,碗摔碎了,药洒了一地。动静很大,我下意识用余光往里瞟。

所谓的大夫人是个瘦削的男子,眉眼生得极好,但带着病容,看着虚弱极了。

我不敢再看,听见薛帅冷声问:“你就这么想死?”

无人回应。

薛帅又说,“大夫应该对你说过,药出了问题,你偏要寻死,我没锁着你的手脚,你一头撞死不比这个来得痛快?”

“那样太疼了。”那人的嗓子有点哑,说话声音很轻,语气里依稀带点笑意,“我怕疼。”

“谢旼,”薛帅压着点怒,又重复之前的问题,“你就这么想死?”

我才得知那人的身份。我听薛帅与沈将军说起过一位谢老板,沈将军总叫他旼爷,北四省的几条主商路都经他手,除了税收,一部分股份挂在省政府里,每年都有大笔账款流入,其中大头都供给了四省驻军。

有传言说,薛帅与谢老板在安城中有一段故事,但已多年无人重提,没想到竟是这样。

卧室里沉默了下来,良久无声,许长生送药过来,我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叹了一声,在敞开的门上敲了敲,便往里走。

我帮他掀开门口的纱帘,他没等到人应便走进去,薛帅没有发火,从托盘中端了碗,递给谢旼,又拿过旁边的糖,挥手叫许长生出去。

谢老板喝了药,放下空碗,薛帅又将糖送到他嘴边,他顺从地含过了糖,平静地望着薛帅,又垂下眼。

两人又是相持不下的长久静默。

最终薛帅打破了沉默,他们二人的对峙中,仿佛先开口便是溃败,薛帅终是说,“那个孩子不是我的。”

谢老板抬眸向他,薛帅似乎思考了很久,得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确定的结果,方道:“药也不是我叫人换的。”

沈将军匆忙闯进来,站在帘外,只道一声:“薛帅。”

他有些凝重,还有些急迫,薛帅回头看了一眼,又对床上的人说,“青州海战吃得紧,我得回璇玑港。沈徊洲留给你,薛府和平州也都交给你,等我回来。”

说完,薛帅便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身说,“别再像上一回,就差那么一点,你就倒下了。”

(六)

谢旼从来没有像这般渴望活下去。

活下去,就能等到薛倾川。

每日不管多累,只要他还能走路,都要许长生搀扶着在院子里走走,状况好时便多走一会,哪怕是站不起来,也要许长生推他出来晒晒太阳。

已经开春了。

薛倾川没回来过年,偶尔叫人送回一封家书,匆忙时只有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他可安好,最简短的那封信中仅仅一个“安”字。

窗外杏花换海棠,薛倾川仍然没有回来。

薛倾川的每一封信谢旼都回,春后还会折一朵花或一片叶,夹在信封中,薛倾川没这些心思,直到他夹了多海棠,才从贴身的衣服上裁了一块,当做信纸,送了回来。

谢旼从不说自己病得有多重,只说换季和倒春寒时又发了烧,但是不严重,都说病去抽丝,也总能调养好的。

这些来回的信件像一条红色的长线,把他和薛倾川牵在一起。

可海棠开时,谢旼已经病得快要看不清那些信了,薛倾川写了什么,都是许长生读给他听的。

又是只差一点。

谢旼不甘心地想,他不要再因为那几步路而错过。

“旼爷,”沈徊洲说,“青州大捷,还有些琐事,处理完就能回来了。你再等一等,青州回来只有几个小时车程,薛帅不会耽搁的。”

谢旼用力握了握沈徊洲的手,然后无力地松开,沈徊洲忙按住他的手,那上面还有针头,“旼爷别急,这几天好好休息,这要是薛帅见了,得多担心啊。”

他要熬过去。谢旼想,他无论如何都要等薛倾川回来,哪怕只留下一口气,他也想再看薛倾川一眼,他还有句话要问薛倾川。

谢旼理智尚在,人也清醒着,他深呼吸了几次,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一口气在他胸腔压着,上不去也下不来,堵得快要窒息了。

许长生见他呼吸急促,将他扶起,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谢旼猛然嗑出了一口血。

报喜不报忧,薛倾川也是这样。他受了重伤,说是耽误几天处理后续繁杂事宜,实则养伤。这伤并不危及性命,但他没办法移动,在青州省医院接受治疗。

医生叫他再歇两日,薛倾川还没躺回去,便接到沈徊洲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急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先问他的伤势,又问他能不能往回赶。

沈徊洲说,谢旼方才被送去急救了。

连沈徊洲和许长生都帮着谢旼瞒他!就怕他在战场上分心,怎么问都是需要静养,没一个人对他说实话。

薛倾川从医院出来,趁夜乘车回家。

临走前他对谢旼说,若谢旼能等到他回来,他们就好好在一起。几年前他约谢旼登那一千级石阶时也是这样说的,只不过那时候更多的是刁难和发泄,这回他不知多少回设想过他们往后的生活。

他在安城便说过要带谢旼去骑马,上回去时窝着火气,没带着谢旼,以后他一定要带谢旼去一次。但在那之前,他得把谢旼的身体养起来。

除了草原,他还要带谢旼去看海。这是谢旼的心愿,在安城便同他谈起过,他想牵着谢旼的手到璇玑港去,指着这片海水告诉谢旼,这是他薛倾川战过的地方。

他都想好了,回去后由着谢旼把宅邸重新设计装修一番,一切都按谢旼喜欢的来,就像曾经的谢宅。北四省的军务分权移交,让顾北做主,他只守平州城,余出的时间全部留给谢旼。

他要把之前错过的光阴都补回来,他还有那么多想同谢旼一起做的事。

此一生,他都赢不了谢旼,无论如何都是输。输便输吧,谢旼得是他的。

谢旼离了他不行,没他守着抱着,吃饭睡觉都不好,病也养不彻底,还为他耗着心神。也好些年了,他们两人浪费蹉跎了不少时光,薛倾川看着车窗外向后退去的树影,闭目便是幕幕往事回闪而过,他是个贪心的人,他要谢旼余生的岁月。

但是薛倾川错过了谢旼的电话。

谢旼从急救室里推出来,半夜忽然恢复了几分清醒。刚刚得知青州大捷那几日,他渐渐好转,他心中欢喜,觉得自己又熬过一次,这回能等到薛倾川了。

谁料只是回光返照。

他想给薛倾川通电话,想问薛倾川能不能提前回来,他就快撑不下去了。但是那边迟迟无人接听。

他没力气再打,呼吸都开始困难,沈徊洲便替他一遍遍地拨那边的号码,直到对方说,薛帅已经在路上了。

沈徊洲和许长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你再等等,薛帅就快回来了,谢旼的意识一旦恍惚起来,许长生便说,想想薛帅,他等着来见你呢,就快到了。

薛倾川在医院楼下见到了自家的大夫,听说谢旼怕是过不去这一夜,匆忙上楼时扯到了伤口,血渗到了外层的衣服。

他没觉得疼。

推开病房门时,屋内极静,一片死寂。

许长生呆跪在病床前,沈徊洲僵硬地回过身来,茫然地望着他。

病床上的人没有动,也没有看他一眼。

薛倾川知道自己死了,他的魂魄困在黎明前,永远走不出这一晚的长夜。

而外面天色徐徐转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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