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姐把剪下来的花枝都装在纸袋子里,又将修好的雏菊花放在水桶里养好,就要回去接孩子,嘱咐秋洁到点了就要关上店门,记得上锁。
秋洁走回去看店,室内虽然花香温厚,闻久了也会嗅不出味道来。她拿笔记账,埋头算着的时候听见细碎的声音,就知道是来了顾客买花。
她一抬头,立刻惊慌失措起来,好像有什么该干的事没干,或者没有守好店。聂步声走进店来,她这才越过玻璃遥遥地看见马路对面的车,那车已经停了很久,她竟然没发现。
聂步声挑选了一束红玫瑰,要她结账,她却拘谨地圈着手
“聂先生,请您离开吧”
他左右打量了一下这家低矮的花店
“这是花店,买花不行吗”
他本来也没说什么,秋洁突然窘迫起来,意识到是她多此一举了,反而显得心虚。就闭上嘴接过钱就找零,又把零钱放在柜台上还给他以防止碰到什么手又有话说。秋洁动作麻利地包花,几片衬纸在她手里交叠。玫瑰躺在衬纸上鲜嫩嫣红,每一杯都饱满,随着她包扎的过程轻轻摇晃。
“好了”
聂步声接过花,密匝匝的一束,秋洁看着那馥郁的红色突然意识到这应该是给雅宁买的,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雅宁还好吗”
他好像知道她一定会问这个,走了两步路,又转身回来,又慢慢看着她,秋洁心里那根针好像玫瑰花的刺,又悬了起来
“袁秋洁”
“我只是问雅宁而已”
“她非常好”
“嗯”
天上落下细雨,他很爱惜那束花,甚至脱下西服外套盖好,防止它被雨打湿,又抱着走回车里。
夜里,袁秋洁又在家听起广播来,那个大大的收音机盒子断续地说,她也断续听着。听风雨飘摇,日军将至,外国人又开始卖大烟,心中一片凄凉,将来城市如果沦陷了,又去哪里才好,小蔡让她和翟公子一起,也没有能成。姥爷和小蔡现在都没有了,只剩秋洁和这所房子,到时候房子当然也守不住。妈妈不会回来了,从香港去了哪里更是天南地北,不知所踪,思恒升了官职,也要结婚了,娶的是翟老爷另外一个世交的孙女,一点都不破落,从前她也见过,非常漂亮,英语也学得很通。雅宁也非常好,她想,应该非常好。
其实她不需要问那个问题,雅宁好吗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因为来买花的女人常常讨论聂步声和冯慧子,和冯慧子的爸爸,总是能让人听得非常清楚。尤其是认识袁秋洁的人,知道她没有结成婚,一看见她更是要变着花样提起聂步声来,好在后来秋洁一直在花店,人看着她的时候虽然还是窥探的表情,却也慢慢淡忘了这件事。
袁姥爷的鬼故事没来由地钻进了她的心底,世界上有人认为纵化鬼也要爱一个人,还有傅雅宁要的尾生抱柱,都在她心里搅和着,分不出谁是谁非来。秦姐发给她的围裙此时正放在椅子上还没有洗,仍然是绿绿的草汁颜色,秋洁接了一盆水放在桌上浸起来,围裙在水中轻轻飘飞,绿色逐渐退去。
敲门的声音像击石头,咚咚地响了起来,秋洁第一反应是锁大厅的门,她想起翻墙找信笺的花匠来,那枚信笺一定是冯慧子爸爸的烟货凭证,现在她自己给秦姐的花店帮工,知道花肥每天要运很多袋,自己产的烟货凑在里面当然无知无觉,可能第一批是为了方便,把何施缇的信笺也放在里面,这样货一到,何施缇立刻开始倾销。结果被花匠卖错了,让蔡妈妈买到。何施缇,她想起报纸上看到的这个人的脸孔来,和其他的外国长官在一张画上,尖鼻子卷头发,鼻子的弯钩非常明显,一副小圆镜片架在上面都显得太窄不合适。
门还在敲着,再敲邻居就要知道了,应该不是花匠,秋洁放下锁,走到院门口隔着木门问
“谁”
外面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是门口常坐着吃烧饼的那个乞丐,袁姥爷以前经常给他买烧饼,所以就叫他烧饼,秋洁当然不敢那么叫,每次当他的面只说你。
听见烧饼的声音,秋洁怕他是出了什么事,便借着月光下栓开门,吱呀的一响,烧饼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聂步声进来了,秋洁一看,一下子后退好几步,没有像烧饼想的那样伸手去接,他那边正好松劲儿,差点让聂步声摔在地上。秋洁这才扶住另一边,因为他个子太高,两个人才把他左右扶到大厅里,找个椅子给他坐上。
“他怎么了”
“袁小姐,我也不知道,因为他刚才下了车沿着巷子走到这儿,就一直站在门口,站不动了就靠着墙,我看他醉得太大,怕他摔倒了,才扶的他,也没地方去,只能敲您的门了”
“烧饼,你有地方住吗”
“有,有一座棚给我们,在城东”
烧饼其实还小,十四五岁的样子,脸上还有脏污,但身上的衣服还算干净,自从姥爷去世,蔡妈妈经常赶他,他也不常来了。
秋洁转过身把盆子里的围裙取出来拧干水,又把水泼洒在外面院中,进里面把炉子坐上烧新的水。
“烧饼,过来,给我搭把手”
秋洁一个人拉过聂步声的手环在肩上,试图站起来往前走,烧饼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掌,也来架着他另一只胳膊,两个人艰难地把聂步声从大厅椅子上又扶到床上,烧饼扶着他,秋洁又把他的西服外套和鞋都脱下来,又掸了掸枕头给他靠上,聂步声的手自然地垂在床边,呈半握状,指节修长均匀,秋洁一看,想起不该想起的事情,赶快清清脑袋。她又试了试他的额头,确认这回不发烧,才拉着男孩走出来
“烧饼,今天住我家吧,夜虽然还不深,走回去那么远”
“不住,我要回棚子”
“不然我怎么照顾他,想想,多高多沉”
“你自己行”
“烧饼”
“绝对行,他跑过来,就是想敲你的门,就是想让你照顾他,我知道,他好不容易才走过来,我不能打扰他的事”
秋洁惊讶地看着他
“烧饼,你怎么连这个都猜”
“怎么不能猜”
“等一下,等等”
看他马上就想走,秋洁去把那个不用的蓝布书口袋拿出来,把桌子上的点心都用油纸包起来装进去,又拿出来几袋没有拆封的,挂在烧饼的肩上
“我不要,我只喜欢吃烧饼”
男孩撅起嘴把脸转向一旁,表示拒绝,秋洁又把他的脸扳回来
“谁会喜欢吃烧饼啊,你肯定想吃这个”
“好吧”
“拿了,就不许跟人说这件事,听到没有”
烧饼突然笑起来,像小孩一样嘟着嘴
“我又不认识他,袁小姐,你不会是对他…”
“不许说,没有的事”
“我走了”
“真的不住吗”
“不住”
说着,秋洁把烧饼送到门口,叮嘱他路上注意,看他走远,终于关上门
月光如水,窄小的院子里满是淡淡的银光,秋洁站了一会儿,沉了一下气,又走进去,水已经烧好,她机械地把热水倒在那个铜盆子里,又摆毛巾,自从三年前姥爷去世,她就和小蔡一起住在一楼这间大卧房里方便守夜,小蔡也去世了,她就把那张帷床的顶拆掉了,也不挂幔子,只剩四根柱子,在四角,也不影响她一个人住。
聂步声此时躺在那里,她平时睡觉的位置,那双手从床沿上有点垂下来了,她放好水又给他摆好,有点生气地拍拍他的脸,想试试有多醉。
没想到拍了一下他就慢慢睁开眼睛了,还是那样深深看着秋洁,她立刻生气起来,拿着毛巾就要站起来
“你没有那么醉,是不是,就想借着让烧饼带你进来,他说的话你听见了,连烧饼都看得出来”
聂步声的喉结微微一动,眼睛很慢很慢地眨着看着她,又看向房顶,声音却很平稳,很笃定
“生我的气了”
“没有”
“我想喝水”
秋洁手里拿着毛巾看着他,身上穿着那件方形领口的睡衣裙,两颊都气鼓鼓的,过了一会儿,走出去倒水了
这次她不再那样拿着银勺张口示意了,只是把瓷杯放在他面前说自己喝
聂步声的目光落在书柜上那叠青蓝色的钱上,钱没有动几张,还是厚厚的一叠的样子,袁秋洁的价码,他突然动了动自己的下牙床,嘴边抑制不住的笑意,把目光放回秋洁
“沈崇怎么样,笑得那么高兴”
“特别好”
“比翟思恒还好”
“都好”
“又想说都喜欢,不能都喜欢,不可以”
“你还喝不喝”
“我起不来”
秋洁才发现他确实是醉的,只是没有烧饼扶他的时候看起来醉得那么深
“好吧,喝完了,您就睡觉”
她只好皱着眉拿勺子给他喂水喝,直到喝完,秋洁转身外厅放好杯子,又给他擦了脸和脖子,端着水出去换掉。收拾楼上的卧房出来要花很长时间,而且姥爷的书斋夜里鬼气森森的,秋洁想,靠在外面桌子上睡觉算了。
“袁秋洁”
他的声音又从里面响起来,慢悠悠的,在深夜的大厅回荡,她只能又站起来走回房间,聂步声正斜倚在床头
“我想换衣服”
换衣服这三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袁秋洁呆了一下,脸很快就红了,好像心里有一把刻刀又开始忙活描画,绘制无形的版画,仅仅用换衣服这三个字就可以让她想起全部的记忆来。
接着他低头示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衬衣和皮带,意思真的想换衣服,因为不舒服,秋洁抿着嘴呼了口气,终于转身去楼上姥爷的柜子找睡袍
“你自己换”
她飞快地跑出去了,换衣服,这个声音让她坐在外面像是坐不住一样思来想去,又站起来走到门外去泼水。秋洁想,这下就该消停了
“袁秋洁”
她正在打瞌睡,一下子险些栽在桌面上,秋洁揉揉眼睛,强撑精神又走进去
在床旁边不远处的条案上,聂步声把他的衣服折得整整齐齐放在那里,皮带也环扣着放在上面。姥爷的这件睡袍还是小蔡买的,一次也没穿过,聂步声还是这样倚在床头
“您难道就不困”
“你没有必要称呼我您,你和翟思恒的婚事已经没了,没有什么求着我的地方,完全可以说你”
“知道了”
秋洁听着听着,几乎站着就要打起盹来,在花店又搬又扫一整天,她累得要命
聂步声的另一只手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过来,睡这儿”
秋洁看着那张床,确实很想睡,大概估量了一下大小,而且聂步声又喝醉了,不会怎么样
月光借着窗户流泻,她走近那张床靠窗的一侧,背对着他躺下,除了头发以外,只占了非常窄的一个小棱条,大半个床仍然空着。
“袁秋洁”
又开始了,换衣服,秋洁几乎想捂住耳朵
“怎么不问雅宁了,故意问问雅宁,想知道花是不是买给她的,对吗”
“对”
秋洁决定就这样睡着,再怎样喊都不理会他了
当夜秋洁做了一个梦,不是留声机,不是蔡妈妈,也不是任何其他的词汇,而是感觉自己走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突然胸口被谁打了一拳,窒息得喘不过气来,站着站着就要气竭而亡。
第二天清晨,连天都没有亮的时候,秋洁感到压迫就醒了,醒来几乎一惊,原来一夜过去,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挪到了聂步声的怀里,她没有枕枕头,非常安宁地平躺着脸侧向他,他的手绕过秋洁的腰后侧将她完全搂住,另一只手则压过她的胸口,指尖穿抚着她的鬓发。和那天早上一模一样,所以看到他的手,她难以避免地羞惭起来,她挪开胸口的手,瞬间觉得呼吸畅快了许多,飞快地闪身下床,不去看他贴近的鼻尖和眼睫。
聂步声出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他仍然穿着那件长睡袍走出来,秋洁正蹲在廊下修剪垂丝茉莉,直到他走近了很久,她才一下明白过来,立刻收回剪刀说要给他做点饭吃,再礼貌请他离开
袁秋洁做的饭聂步声一口也没吃,她自己尝了尝,也吃不下去。聂步声靠在太师椅上抽烟,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相馆茉莉照片,面色难言。照片上面的袁秋洁淡淡地微笑,回看向他。看着看着,聂步声突然笑了,慢慢开口说
“是不是谁把你给吓唬了一下?”
他微抬下巴示意她,意思说的是照片,秋洁回头看去
“没有,是相机吓的,我一直觉得很不好看”
女孩的头发短短的,脸还是圆圆胖胖的,和现在很不一样,那一吓的神态让她看起来又高兴又恐慌。
“聂先生,您走吧”
“我走了,你去哪儿”
他仍旧面不改色,熄掉了烟,也不看她
“我留在家里”
“那我忙完晚上回来”
“不行”
她突然意识到他在给自己设陷阱,这种对话又不是她能说的,而是冯慧子或者雅宁可以说的,瞬间又闭上了嘴
“聂先生,您走吧”
“翟思恒结婚了,伤心吗”
“不伤心,思恒本来就应该更好的”
“爱他什么,讲讲”
“不知道”
这样一来二往,聂步声终于走了,秋洁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样,终于能放松一下。桌子上刚才被她切出来的水果还招展着色彩,嫩黄的橙皮,一道一道地打开着,在盘子里绽开点点散散的橙子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