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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秋洁最后的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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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1939年来到美国的,越洋飞机那时候还是空花泡影,一路上邮轮逼仄颠簸,催着人不停地焦灼,从香港出发,各色皮肤颜色的人挤在船上,我站在栏杆旁边不断地看船辙的海水,白色的纹线划开两边,前后左右是无边无际的深蓝。

是因为我的妈妈,从刚来香港的时候见她开始我就没有再联系过她,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张电报,那时候我英语已经好些了,看得懂发信人是一个德裔名字,说她后来找到一个文官男朋友带她去了美国,但是她做了不光彩的事情,又找了另外的人,所以男友以情杀结束了她的生命。那边是遗嘱执行人员,我必须去以探亲为名办理她的事,因为她也只有我一个亲人。裁缝店的老板这时也去世了,我无处可去,正好她有一些珍藏的花纹裁剪秘诀,临终前托我带给她嫁到美国的两个妹妹,顺便推荐我去给妹妹们工作,如果她们不愿意,我就再回来。

沈崇说要来送我,从走之前一星期就开始送,却总是欲言又止的神态,他来到这间摆放着两张沙发的小房间里,走来走去,又走出去,第二天又来,进来走来走去,又走出去,有时候他挠挠头,坐下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有时候要杯水,但是也不喝。我着急了,说沈崇你怎么了,不想让我去美国我就不去了,或者办完我妈妈的事送完东西就回来,他急着说不是不是,说话的声音都有点结巴。

已经是出发前最后一天了,我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我就干脆走过去把门关上,锁严,再把窗帘拉上,又坐到他对面,我说自从你出狱就这样了,无论怎么样你得开口说,就算你干过什么坏事,在监狱里杀人放火了,你也得说,不然你这样我以后每一天想起来都坐立不安,你得让我知道。

沈崇喝了口水,看着那杯水很久很久,其实,当他看着那杯水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我在很久之前已经读完了一本书,知道了它的结局,却强装着自己不知道,甚至让自己相信自己不知道,其实,我怀疑从更早,从沈崇开始支支吾吾那天,我的心里就已经知道了结局,我已经读过了这本书,就不能再完美无瑕地作出没有读过的样子,一旦读过,表演出的惊奇再完美也只是假装,是我不敢面对,聂步声说的真对,袁秋洁,你一直在撒谎,甚至把你自己都骗过了,掩盖自己的实话,掩盖你心里的秘密,即使被人猜到了,你也不会承认的。

他看着那杯水,终于抬起头,说秋洁,我没有干过坏事,但是我要告诉你,不是我要带你来香港的,那个船票也不是我订的,那个基金会也是我骗你的,那是随便找的一个接船的人,因为你那时候听不懂英文,怎么给你编都没事。

我握着沙发的绿色衬布的一角,把布都握得汗涔涔的,我听到这里就说不要说了,沈崇,不要说了,我知道了,说到这里吧,不要说了。沈崇看了我一眼气得半死,说你不听我也得说,你要是不回来,后半辈子我可没机会说了。

我几乎想捂住我的耳朵,可是我最终没有,沈崇郑重地看了我一眼说秋洁,我谢谢你,是你让我能出狱的,我知道,他告诉我的。

我不能听到那个他是谁,沈崇也没有说那个他是谁,好像我们两个同时选择了一个密码,把这个密码放在我们的对话之间,他不存在也存在,以他无形的声音每时每刻让我和沈崇知道他是谁,甚至不用交换意见,就知道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沈崇站了起来,开口说话,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语,船票不是我订的,带你去香港不是我定的,骗你的方法不是我想的,我就说这么多,行了,你知道了,我走了。接着他思考了一下,咬了咬牙,好像忍住了什么,决意不再说了。

可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已经知道他还有话没有说完,我一下子站起来跑到那个门栓那里,堵住沈崇的路,我的脸上一定已经全是泪水,因为我几乎都已经看不清沈崇的表情,我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说,他在哪里。

他把咬的牙齿松开了一下,好像后面的话也马上要流溢出来,可就在流溢的最后关头他把它们又止住了,打定主意要把它咽在心底,抬手就要出门。

我拼命阻住他开门的动作,他一把就要把我推开,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抓住沈崇的胳膊就把他往回拉,头发都抓散了。我把他抓痛了,他停止了开门的动作看着我,任由我抓着。

我也意识到我抓痛他了,我松开沈崇,五指扔紧绷着,反而抓痛自己,我站开一步开口问,他死了,是不是

沈崇转身就要走,我没有阻拦他,他走到楼梯的一半,我就问他什么时候

沈崇停下脚步,转身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不忍心,最终他说了一个因为何施缇,但是是大帅做的。他再也没有看我就走下了楼

何施缇,最终他没有和冯慧子卖成烟货,因为我朝抽大烟的人打听过。大帅跟他的合作怎么样也不得而知,我在报纸上留意过这个犹太人,海城沦陷后他离开海城调任广州,后来不知去向。

他死了,我反复读着这三个字,尤其是中间的这个字,死,海城沦陷后就死了,我却不知道是为何而死。他死了,冯慧子终于用这种方式来绝望地宣布自己独占的权利,他死了,她又能否独活下去。不知是察觉了什么样的迹象,让这个女人的爱意和妒火在十余年后终于点燃,猛烈烧灼,宁愿将世上的一切燃烧殆尽。

上邮轮前的一夜,我感到精神恍惚,我一直怀疑我有问题,从小时候看到那张聂步声留洋归来报纸照片开始,也许我早就有问题了,我接受不了记忆的痛苦,宁愿欺骗自己它没有发生过,好像我活在一盏破旧的纸盒子里,一盏我给我自己造的纸盒子。明明第二天的早晨已经来了,外面都已经天光大亮,仍然固执地相信盒子里面存留的黑暗是真实的。

我表现得很正常,也许当一个人的感情过多的时候,反而会显得很冷漠。在邮轮上我正常吃饭睡觉,到了纽约办遗嘱的人接我,去到不认识的城市,把妈妈的事情处理完,又坐火车去农村找裁缝老太太的妹妹们,满屋针线勾画,灵巧伶俐。

我把那个蓝布书包放在裁缝桌上,伸手翻找着裁缝老太太让我送的那个记事本,总是翻找不到,我便伸手到里面去乱摸着,摸到袋底的链子我以为是那个少女小渔挂坠,便伸手拿了出来,竟然是那枚红宝石项链,雅宁生前的项链。我惊诧之下立刻塞它回去,不给人看见。

我最终找到了那本记事本,从书包的侧层取出来,我翻找了一下,又翻找了好几遍,确认没有多也没有少东西,就把本子还给了老太太的妹妹们,她们人手充足,无意留我工作,但可以留我住宿,我根本没有听她们在说什么就说谢谢。

我关上门,面对着这间裁缝店的阁楼。夕阳斜照,角落有一张小床和一柄桌椅,我一步一步走过去坐在椅子上,拿出这只书包,一件一件地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海城沦陷之前烧饼的笑脸和大眼睛好像就在我眼前,他显示出了一种终于做成什么事的高兴神色,不好意思地笑着眨眨眼睛把书包给我,说姐姐,你一定要拿回这个书包。

我把那串项链放在桌上,宝石在金黄的余晖中闪烁。可我却不甘心于此,我知道,我不甘心于此,早在刚才还记事本的时候我就知道,因为我翻找了很多遍那个记事本,祈祷我没有夹进去什么东西,祈祷我在一路的邮轮上没有丢掉什么东西。最后,我找遍书包,像预感到了什么一样,我把手伸进窄边最里面的夹层,摸出了一张折叠的纸片。我展开这张纸,上面是一幅铅笔画的素描画像。

那是一张我的画像,画的是那张手捧茉莉花被吓到的照片上的样子,画得不是很精细,但我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被吓到,看起来笑得很好看,就是姥爷带我去照相时希望我摆出的那种表情。不同的是,画像上的背后有一双手,从颈项两侧环过女孩交握,放在了她的胸口。夕阳的光晕那时特别刺眼,照在那张木桌子上把我闪了一下,我才注意到那张画的画角有三个小字,很小,凑得很近很近才可以看到,我以为是签名或者祝福,但看清楚之后发现原来不是,是另外三个字,旧媳妇。

她们不留我做裁缝工作,我就带着行李和书包准备回纽约再回香港,我不知道纽约的小偷怎么那么敏锐,好像他们的眼睛能照灯光,能看穿每个人包里藏的东西。走在纽约的窄街和人行道上,两旁的海报和百货大楼比海城要巨大得多,我抬头应接不暇地看,两个卷发年轻人拿出刀划破我的书包抢过那串项链跑远,我急忙拦住一个路人求他帮忙报警。警察局非常陌生,我坐在椅子上等着,旁边有一个女士家里被强盗砸破玻璃,也在那里等着警察处理。项链能否追回前途未卜,我看她面善,就向她求助,她说可以到她们家去借住,她就带我回了家,就是这栋房子。

我疲累不堪,几乎睡了两天,她把我叫醒说项链追回来了,我俩又坐车跑到警局,一路填表问话,她帮我回答我答不上来的问题,项链被装在一个密封纸袋里还给了我,她正在跟警察讲电话,抬手示意我坐在一旁等她

终于我们回到这位女士的家。几天连轴转,现在她才告诉我她叫赛伦伯格,是一名画家,喜欢琢磨光影。问我下一步去哪儿,我原原本本把事情给她说了,她说你故乡战乱,又孤身一人,回香港也无处可去,不如先给她当助手,再看下一步打算,因为画家性格孤僻,从前雇到的人总是不太满意。

赛伦教给我很多东西,比如怎样画素描,怎样准备作画帆布,她画画的时候需要安静,长时间独处无人打扰。整栋房子寂静非常,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灭顶的痛苦,几乎让我的头都撕裂般地疼痛,像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几乎止不住地让我想要呕吐。我从来不知道聂步声能画素描,我不知道。赛伦看到我哭了就停下笔刷,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就把那张画从那个破旧的包里取出来递给她看,白纸几番折叠展开,画上都布满了折痕。赛伦拿过来,她看了一眼,很快地眨了几下眼睛,轻声说了一个well,单词只说了一半,她就把嘴抿住,没有说完那个单词。她说她很抱歉,过了一会儿她打开紧紧抿住的嘴唇,对我笑了笑,说这个人不太懂素描,但是他画得很漂亮,把你画得很漂亮。

赛伦长久地注视着聂步声的双手,注视着他的指尖,她很久都没有说话,接着她好像是解开了什么疑惑,又抿了抿嘴角。她说这幅画让我想起了另外一副很有名的画,她从书橱里取出画册,翻开其中的一页,反光的铜版纸上白刷刷的一条光痕,我把它抚平才看清楚,这幅画叫作犹太新娘,这确实是一副过目不忘的画作,因为它的光影很独特,很感人。每一个看到这幅画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注视着新郎的双手,因为他将他的拇指平放在了新娘子的胸口,不是左边,也不是右边,而是胸口正中的位置,和那张素描上聂步声的手如出一辙。

我不知道步声有没有看过这幅油画,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从哪里获得了画素描的灵感,不知道那双手为何会让我潸然泪下,好像那是一句从步声的心里讲出来的话,只不过这句话没有声音,好像想传递什么信息,又好像讲话的主人最终缄默嘴唇笑了笑,认为还是不让对方知道的好。我反复地思考执迷,只为那句没有说出的话,宁愿一厢情愿地想象它会有什么样的字句感情和语气。后来我逼迫自己忘记了这件事,那幅素描和那双手的位置却一直停留在我的心里,好像那个走在旷野被谁打了一拳而窒息的梦,那个无声的声音在那些日子持续地充满我的双耳,向我暗示着一些什么,告诉我会找到一些什么。我看着雅宁的红宝石项链,正中的这一颗格外大,也更加透亮,任何一个女孩看到都会喜欢,任何一个女孩把它戴上,这颗宝石都会在她的胸前闪耀不朽的光辉,像正中的一种红润鲜活的心跳。

我学通了英语,也尽量若无其事年复一年地生活。直到前几天你来和我说话,汗水一点点留在你的脸上,我又把你送走,站在门口的阳光下我突然觉得很美好,很释然,好像我期盼的那一点点时间又回来了,却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走回家中,坐在窗下,多年以后重新提起,聂步声的话语又出现在我的心里,鼓动我去做些什么。赛伦早已去世,我取出她的工具包,用小钳子把钻石圈的扣爪扭松,我又像一个早已知道结局的读者,或者早已知道刑期的犯人,期待自己能忘记或逃避。六爪打开,正中的梨形红宝石叮咚滚落,那枚信笺的小方纸块就在它后面的背托上,未曾展开过,和蔡妈妈误把它买回来的时候,和我把它放回聂步声手里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终于知道了他是为何而死,原来他没有把这张纸块给何施缇,而是让它从头至尾地跟在我身边,好像一个不朽的承诺,但他最终没有说,只是用那张素描给了我一点点提示。想维持做坏人是很难的,因为坏人只要做一件好事,就变得比好人还好,想做好人就更难,就像我那时和此刻,自以为是地相信是自己在爱着别人,但其实一直是别人在,在微细无声地爱着我。那种难以形容的感情又翻卷着漫过我心中的河堤,好像一枚因为厌弃了唱片而自愿不再诉说的唱针,或者一个用想念织成的无形的拥抱。

我把这条项链留给你,小陈姑娘,赛伦去世后,我一个人住在这里给她看守房子,就像我曾经想过的要给姥爷看守房子一样,命运多少还是实现了我的梦想。这条项链是我唯一的财产,我喜欢它的设计切割和光芒,很漂亮,非常漂亮,总是让我想起我的女同学傅雅宁,当她以她柔嫩的手穿起这枚项链,联组三颗宝石,那个时候,她会向步声说过些什么,又会在心里想过些什么。这条项链总是让我怀念她的笑脸,她洁白的牙齿和纤巧的鼻子,她在法桐下的声音和泪水……我把它留给你,非常漂亮,女孩子看见,都会喜欢。

我在这里把我的信写完,我的宝贝姑娘,你多么像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女儿,多么勇敢地生活,让我亲一亲你,让祝福永远都伴随你,让你的一生都甜甜蜜蜜。我太啰嗦了,因为老人都需要找个人说一说话,好暂时舒服一点儿,把心里的秘密讲出来。我庆幸是爱让我遇到你,是爱让我找到你。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步声和秋洁,我也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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