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一时没人说话，空气凝固着不敢流动，仿佛有一丝风飘来都会撞得反弹回去，地面上被砍断的那只手泡在血泊里，灰白得像刷了一层石灰。

唐三的脸色也并不比石灰墙好多少。他已经撑不起自己的身体，直接坐在了地上，酸痛不已的眼睛里一直晃动着那个怪物的影子，而且刚刚咆哮一通，嗓子几乎失声.........但这些都比不上他一片冰凉的胸口。

上百年的压抑终究冲破了不堪重负的心墙，血肉模糊的伤痕被揭开，创口脓血直流。

他殚精竭虑，机关算尽，不择手段地站到风口浪尖试图掌控一切.........只为守护这个世界。他在沼泽里挣命前行，跨越数千航行日的距离，跨越毕生的林林总总和郁郁抑抑，终于精疲力尽地跪在了命运面前。

可命运并没有给他好脸色看，而是一把掀翻他布置好的棋盘，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真是.........太失败了。唐三无声地自嘲着。

“唐三，我们.........确实不知道你会这样.........”一个有点模糊的声音——也许是努力控制哽咽的结果——听不出是谁的。

“但是你.........努力地活下来这么久.........一定有所牵挂吧。”

有所牵挂.........吗？

唐三内心微动，像有一根生锈已久的琴弦被悄悄拨动，发出暗哑的乐声。那个阳光明亮的下午又一次占据他的思维，记忆里那女孩残破的脸似乎正在光线里淡化。

“那你.........你能不能想一想.........你牵挂的、为之活着的那个人，不管是谁，不管是否还在人世——也许并不希望你活得这么痛苦的啊.........”

不希望他活得痛苦.........

唐三像是突然失去了听觉，一下子坠到海底，所有声音变得那么朦胧不可辨别，水压让他有些喘不上气，却并不同于以前无数次压抑痛苦的窒息感，仿佛第一次学会呼吸。

“他一定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就像.........我们希望的一样.........”

“那你能不能.........留下来，哪怕.........哪怕是为了我们.........”

唐三猛一抬头，灰蓝的眸子茫然地望着前方。

为什么偏偏是灰蓝色呢？融念冰想，好看的蓝色却和深灰混在一起，即使失明，看起来也那么幽深，那么冰冷，像飘满浓雾的海面，连平静也象征着危险。

一般来说，在一段关系里先请求对象留下的一方，一定抱有更深的爱意，因为他必须有勇气承受所爱之人离去时那一句“都是因为你”的负罪感，还要祝他幸福的痛苦。融念冰想到了，但他不愿意再顾念那些——

“因为.........你是我们努力活着的牵挂。”

大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唐三的脸，期望和恐惧同时达到了峰值。

“可是.........可是你们.........会死的啊。”神明的语气有一点松动的意思，空洞的双眼望着花纹精美的吊顶，仿佛天花板上藏着一个魔鬼。

他们瞬时明白了唐三的用意。

“怨灵是冲着你来的？”

唐三点点头，这个时候隐瞒也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咳咳.........没法解释，”唐三皱皱眉头，还是说了下去：“民众念力是中枢的基础，如果.........咳，他们知道我被救回来.........”

“我不想牵连太多人.........”

他没能说完话，因为长弓威冲上来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你给我听清楚，唐三。”长弓咬牙切齿地开口，火气几乎烧化了他的脊椎。他才明白唐三这家伙根本不是装混账，而是真混账，完全缺乏起码的同理心，全凭自己的好恶与判断一意孤行，仿佛他身边的人是一群只会吃喝拉撒的动物，只要喘息，无悲无喜。

只要保全大多数，就可以牺牲自己是吗？

只要他们活着，而且忘记了他，就会过得很幸福是吗？

你是不是傻！

中枢里留下的遗忘机制被发现时，所有人都已经明白真相。此刻其他人难得没有阻止光明神王的举动，反而都靠近了，各种神力柔和地涌进唐三的身体，神情都很相似——一种整齐划一的坚定。

“别指望我们为了所谓大义抛弃你。”

大神圈发布官方通报澄清了海神的身份，同时直白地解释怨灵的来因和新世界的处境，声明“自愿离开不做阻拦”并开放全部外出关口，方便民众离开。

而在发布后的第四个小时，安德烈斯来到了大神圈。

唐三站在中枢前方，借用混沌之力修复着自己的本源。他现在很忐忑，不知道留下来究竟是对是错，也不敢出去面对民众，只能默默地听通讯频道。随时有两个神王守在他身边十米处，防止“混账”改变主意。

安德烈斯走近几步，恭恭敬敬伸出双手——

海神三叉戟！

唐三一时间忘了伸手接，茫然地看着自己这个下属。

安德烈斯双手捧着将三叉戟放到海神脚尖前方，退后两步，严肃地整整衣服，脚后跟轻轻一碰，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海神大人，我代表海神星归还您的超神器，并代替七十九亿海洋生命向您转告我们的宣誓：我们永远为您而战，并将一直战斗到底。除了危及您生命的情况，我们无条件执行您的任何命令。现在有战斗能力的十一支舰队已集结完毕，听从您和大神圈的指挥！”

审判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进来，递上修罗神剑：“修罗星，五十七亿居民以及一千三百名修罗神直系下属，随时无条件听从您的调遣。您的指令高于一切，无论您是道德高尚，还是残忍卑劣，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差别。”

通讯频道开始闪烁，金龙王闷里闷气的声音没什么感情地响起：“神兽界将全力支援大神圈共克时艰，龙军团正在汇合，准备和大神圈外界防线接洽。”

“域内可调动军队正在集合——”

“各位面注意，机甲团的补给舰马上跟上——”

“哨点星球正在连接各界通讯网——”

“外层空速重甲团正在急行军，预计一小时十六分到达——”

讯息快速流通起来，唐三看着平时似乎各自为政，对神界存亡毫不关心的人们默契地聚集在一起，准备为自己的世界对抗一个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仿佛集群的蚂蚁试图咬死大象，那么微小，可又那么.........坚定。

好像他们真赢得了一样。

唐三这么想着，还是拿起了海神三叉戟和修罗神剑，它们发出见到老主人的亲和气息，仿佛在欢呼。

下属们看着这位神明，眼神一如当年他刚刚上任时充满敬意。

长弓威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重重拍了下唐三的背：“把它们收好，别再丢了。”

海神，也是修罗神无言地看着他。

不等唐三说话，长弓威就又把他推到前厅，伸手一指：“看外面。”

殿外，大批神祇聚集在广场中央，虔诚地释放信仰之力。他们抬起头，千百双眼睛注视着蓝发的神明。唐三一瞬间有点喘不上气——

“海神大人，我们相信您！”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随后，人声洪流般涌起，声势浩大却并无半分恶意，因为真诚而显得格外感人，他突然眼睛发酸，视线几乎模糊起来。

沉重的信任和沉重的责任轰然落下，当当正正地砸在他肩头，却并不让他窒息，反而像是一副坚硬的盔甲，撑起他遍体鳞伤的身体，给了他一层无与伦比的保护。

他像一个已经跪倒在地的骑士，又有了重新站起拼杀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