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看着罗杰一行人的船队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傅良玉只觉得胸腔中支撑着他的那股气“噗”地一下消散了。
他知道他们为什么甩开他。
因为他们看不起他。
就像很多人一样,觉得他是个废物。
为了证明他不是,他忍着疼痛,咬牙一路跟着海盗们,希望能唤醒他们的一丝怜悯。
可惜,事实证明,他这个幼稚的想法简直是个笑话。
他还是毫不留情地被甩掉了。
心中最后一丝希望被扑灭,傅良玉放下桨,不再追赶那群海盗,转而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骨肉均匀,纤长如玉,指甲莹润整齐,总是修剪得恰到好处。
他的手就和他的脸一样精致。
每次拍戏导演都尤爱拍他的手部特写。
而现在,由于长时间力气透支,这双手已经红肿变形,满是水泡,不少地方都磨破了皮,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
原本干净的甲缝间渗满了木屑、血渍、灰尘,形成一条条黑红的血线。
这样伤痕累累的身体,他应该感受到痛的,可他却像被麻醉了一般毫无知觉,一如他此刻麻木的灵魂。
托海盗们的福,他现在已经远离了那片鲨群出没的海域,四周的海水再次变得蔚蓝。
罗杰留给他的水和食物大约够他活两天。
但他清楚地知道,哪怕接下来风平浪静,他都很可能活不过今晚。
因为,当夜幕再次降临,他将会死于自己的恐惧。
傅良玉抱臂屈膝坐在船上,静静欣赏着眼前的景色。
太阳彻底出来了。
原本只有一点暗橘色的火球迅速变得金黄。
那光芒像烈焰,燃烧着天边细密的云层,也燃烧着深蓝色的海面。天边偶尔有几只白色飞鸟掠过水面,衔起一条细长的鱼,又直窜入云。
一切看起来都生机勃勃,黎明时分的那场残酷杀戮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时之间,他竟然看得有些呆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了。
海风吹起他湿透的额发,他望着远方,双眼逐渐失去焦距。
被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随着海浪的波动,一点点涌现,与眼前的景色逐渐重叠。
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是在他五岁生日那天。
那天清晨五点不到,他们全家就被他妈妈拉到甲板上看日出。
他哥傅垚璋那时还是个中二期小屁孩,跟所有同龄的小男生一样,喜欢游戏、漫画和手办。
被喊出来时,他刚刚通宵打完游戏,黑眼圈拖到嘴角,一脸萎靡地靠着围栏。
他也困极了,骑在他爸的肩膀上,头像小鸡啄米似地一点一点,眼睛怎么都无法睁开,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妈妈和爸爸细碎的说话声。
大多时候,是他妈妈在说,他爸爸在笑。
闷闷的笑声从他爸的胸腔传递到他的脚踝,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坐在他的电动小狗的背上。
海风卷着妈妈温柔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像极了催眠的童谣。
就在他几乎再度陷入沉睡时,远处海平面的朝阳顷刻间跃出海面,细碎的光横亘在他的双眼上,他的眼皮一阵温热。
不知怎的,明明上一秒还困得不行,下一秒,他突然福至心灵地睁开眼,低头看向妈妈。
她依偎在他爸的臂弯里,也抬头看他。
金色的光芒揉碎在她的双眼中,海风掀动她纯白的裙摆和漆黑的长发。
她朝他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我们良玉又大一岁啦!妈妈希望你今年也过得开心噢~”
这一刻,他只觉得她比天边的太阳还耀眼夺目,是他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女神。
今天的太阳和他记忆中那天一样耀眼。
可惜。
傅良玉眼中的光黯了下去。
可惜,他妈妈早就不在了。
那天之后,回去不久,他妈妈就病了。
确诊脑癌晚期。
她很快就住进了医院,没过多久,就匆匆撒手而去。
留下了笨拙的丈夫,一夜长大的大儿子,以及……懵懵懂懂的他。
印象中,妈妈是这个家的粘合剂。
他们一家四口全靠她才能紧紧黏在一起。
她很喜欢大海。
她还在世的时候,经常会张罗着一家四口去海边度假。
每次她提出去海边,他爸都会放下繁重的工作,抽出几天的时间,专注地陪着他们。
他小时候最美好的记忆,都是在海边度过的。
她去世后,他们一家三口再也没有一起出去度假过,只有每年她的祭日才会凑在一起去看看她,然后又匆匆回到各自的位置。
一晃十几年。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傅良玉看着眼前荡漾的水面,喃喃出声。
海还是跟他记忆中一样,那么幽深,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傅良玉像魔怔了一般,紧紧盯着海面。
平静的海面似乎凭空出现一个黑洞,那黑洞越来越大,像不可逾越的深渊。
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呢喃,“跳吧……跳吧……跳下来你就解脱了……所有人都抛弃你了……你还在期待什么呢……”
对啊。
他在期待什么呢?
大海茫茫,他无所皈依。
再说,就算此刻出现了神迹,他能离开这片大海了,那又怎样?
无论是蒂特斯还是费尔亚纳,似乎都有着无尽的阴谋诡谲在等着他。
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自力更生这四个字该怎么写。
他的双眼愈加黯淡,一股酸涩的感觉冲上鼻尖。
他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久违地想起了妈妈的怀抱。
“良玉,你要记住,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她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摸着他的脑袋叮嘱他。
那个时候,她已经病入膏肓,连说话都有些费劲,却依旧强撑着病体每天给他讲一段睡前故事。
他记得其中有一个故事叫《老人与海》。
故事很短,也不好玩。
讲的是老人饥饿很久,费劲精力终于在深海里抓到一条大鱼。然而,回程途中,大鱼被鲨鱼盯上,他与鲨鱼奋斗许久,鲨鱼还是把大鱼吃掉了。
最后,老人带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和大鱼的骨架回到家里。
他仰着脸,不解地问,“既然到最后还是什么收获都没有,老人为什么还要出海呢?”
那句话就是这个时候说的。
“良玉,你要记住,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她对他温润地微笑,眼里有盈盈泪意。
“记住了吗?”她又问他。
他乖乖点头,“妈妈,我记住了。”
“你念一遍。”
“人……可以被毁灭,但,但不能被打败。”他磕巴地复述。
妈妈这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当时他才五岁多,对很多事情的认知都很懵懂,根本不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却凭本能深深地记住了。
“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他默念。
果然,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理解那个老人。
既然注定一无所有,又何必苦苦挣扎?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看着那黑洞。
“跳吧……跳吧……”
那个黑洞不断诱惑他,“反正你早该死在海里了,不是吗?”
是吧。
趁现在景色美好,他还有勇气跳入冰冷的海水,还能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
也许,此时此刻,大海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他深吸一口气,闭起眼,颤颤巍巍抬起右腿,试探着想要跨出船舷。
就在这时,身后的海面突然传出一阵哗啦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快速地游过。
傅良玉迅速转过身,只见那处的海面荡着一圈圈涟漪,水面下却空无一物。
他脸色煞白,惊恐地跌坐在船上,直直盯着那处水面。
不会是那群鲨鱼又卷土重来了吧?
死归死,但喂鲨鱼这种死法也太惨了!
又是哗啦一阵响。
这次,声音又是从他背后传来的。
傅良玉猛地转头,依旧只见涟漪,不见影子。
然而,这次他明确地看到在那涟漪之下,有一条巨大的黑影蜿蜒而过。
那是什么鬼东西!
“出来!我……我看到你了!”
他紧紧抱住手中的木浆,胆战心惊地看着海面,大声给自己壮胆。
他现在就如一只惊弓之鸟,任何一点波动都能让他毛骨悚然。
这次,那黑影没再戏耍他。
哗啦——
巨大的破水声从他身后响起,是巨物破水而出的动静。
溅起的水花落在他脖颈上,傅良玉只觉得背后一凉,慌忙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长眉斜飞入鬓,目似流星,鼻梁高挺,脸部轮廓如刀削斧劈般利落,深邃的眼窝给这张脸额外增添了几分异域混血感。
傅良玉瞪大双眼,不可置信:“是……你??!”
这张熟悉的脸,不是游肆,还能是谁?!
他不受控制地尖叫出声,“……你怎么会在这!”
然而,下一秒,他迅速地否定了自己。
不对!
他不是游肆!
记忆中的游肆分明是黑发黑瞳,眼前这人却顶着一头如瀑的银色长发,瞳仁银蓝。
他战战兢兢地重新打量眼前的男人。
只见他光裸着上身,悠然立于海中,只是,腰部以下那本该属于人类双腿的地方却被蛟龙似的银蓝鱼尾替代了。
傅良玉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鱼尾在水中摆动的节奏。
——这分明是一只半人半鱼的怪物!!!
“怪……怪……救……”傅良玉在舢板中缩成一团,抖得话都说不完整。
那怪物手握一截碗口粗的木棍,别有深意地打量着浑身伤痕、狼狈至极的傅良玉。
尔后,微微一笑,朝他露出一口锋利的尖牙,十分有礼貌地同他打招呼:“傅老师,又见面了。”
话音刚落,他就抡起木棒,对准傅良玉左手臂狠狠一抡——
那是傅良玉曾经打伤他的地方。
“啊————”
手臂一阵剧痛。
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傅良玉终于不堪重负,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