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顾戚率先离开梅阆。入朝的时间可不能拖太久，虽为客卿，无足轻重，但他也代表着今汐，代表着齐凤阁。

风云变幻的朝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只是这次走时，给他留了不少东西。重新调配的伤药，命他必须好好更换，又提议了接下来的行程。他身边至少还带着那么些人马，走边城较为稳妥，低调些，勿要再生事端。毕竟离上次入朝，已有五年之久。宫中诡谲，谁都不知道会有些什么。

顾戚回想起自己离开梅阆时的多番交待，觉得实在太过滑稽可笑。他是真将自己当人父母，尽心尽责到底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萧楚生向来都是嚣张惯了的，至少几年前他可是浩浩荡荡的入朝的。如今这般谨慎的模样，反倒令宫中蒙上一片阴云。

此时，已近年关，各地使节官员纷纷入朝觐见文冼帝。人多热闹间，却也总有一种错觉，仿佛整个皇城都被他萧楚生盯死了，这回，怕是不叼块大肥肉回去，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

宫中西殿。

屋内一股书墨香气，四周极静。榻上铺着明黄色缎子，长桌上摆的水仙长势极好。

文冼帝周崇刚下朝，脸色不悦。却见总管太监娄辛安献宝似的跟着就送来了一座小巧的西洋自鸣钟。

“哪来的？”周崇兴致盎然，摆弄起手里的玩意儿，先前的不悦就此烟消云散。

“回皇上，东胡国的商承王来此朝觐，带来的。”娄辛安赶忙答道。

周崇哦了声，没再多问。

这头娄辛安却看似随意的唠了起来，“皇上，这商承王，一闲散王爷，好游历诸国，如今正做客我们临都，这玩意送到了礼部，奴才见稀奇，就拿了来。”

“你倒是挺会，如今也敢在朕面前打起主意了？说吧，那商承王可是有什么事想求朕？”周崇瞟了眼娄辛安，心道这些个狗奴才，收人好处，拿捏圣心，装腔作势起来，比别国的王爷都要高明几分。

“奴才哪敢在皇上面前打什么主意，只是这事奴才也搞不明白，商承王私下同奴才通了个气，他就是想与齐凤阁的顾戚见上一面。”娄辛安答的婉转，八百个心眼也不够他绕的。

周崇听后，大为疑惑。才想起来，那顾戚好像前段日子被他赐封为大显周朝的客卿。可商承王要见这么个人，又不是难事，何需如此大费周章，还赶着来送礼？倒是怪事一桩。

“小娄子，这事你怎么看？”周崇不想费神，把问题丢了过去。

“回皇上，奴才只听人说商承王，曾有个诨名，叫什么不要君王。也不是很了解其中深意。”娄辛安自然清楚这诨名的来历，但实在不好在文冼帝面前谈及这种事。

周崇听后，略是一番联想，不稍一刻，“噗”的笑了起来。好一个不要君王，那商承王怕是不爱江山爱上了那名顾戚的美人了？真真有趣。

娄辛安见榻上之人心情大好，终于自个儿也松垮下来，谄笑道，“皇上英明，如此便知道了他商承王想要什么。”

“你少套朕的话，香艳风流轻佻艳俗的东西，朕可比你懂的多了。只是这种事，自古都要讲一个你情我愿，朕猜他得不到，才出此下策。”周崇了然含笑，一双凤目掠过得意，心下道，齐凤阁的顾戚，难道真是个美人不成？

“是是是，奴才只是觉得情情爱爱，多是误人子弟。”娄辛安八面玲珑，自然知晓其中所指，顺着周崇赔笑附和。

不想，文冼帝却侧头带点刻薄的戏谑轻哼，“你懂什么！此中滋味，你这奴才这辈子都体会不到的。”

娄辛安立马点头哈腰，笑眯眯的应声，“皇上说的是。”心里则暗骂周崇，摊上这么个阴晴不定，没一点帝王气势的烂骨头，怎么就托生在皇家里头，纯一地痞穿着华服坐在了大庙里。欺软怕硬的怂包！！真不如那小畜生来的狠辣，大显周朝，表面风光无限，内里早烂没了。端坐天下的是只黄鼠狼，只敢给鸡拜年，外头有只豺狼，根本喂不饱，这天下，迟早让人搅个稀碎。可怜的还不是他们这群阉人。哎！

***

几日后，顾戚入临都，歇于章台司。

皇城比之其他地方，处处繁华自不必多说，不成想这里的文人墨客竟也聚集了不少。章台司，便是这么一处文馆雅苑。

如今的章台司，门庭若市。不仅有朝中各司要员往来，连礼部尚书曹越都亲自相迎。毕竟齐凤阁之名，如雷贯耳。各国争相求贤之心，从未停歇。如今大显周朝能把齐凤阁阁主迎来，气势上他们就略胜一筹，怎不叫别国眼红。

结果便是顾戚忙于各种应酬，几乎什么事情都没干。彼此客套之间，问询最多的是东礁丰收，而后又问齐凤阁现今可有才俊能推荐一二，再提萧楚生，反反复复的问题，顾戚答的滴水不漏，模棱俩可。但有一点是众人未曾想到的，原来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公子已卸去齐凤阁阁主一职，如今只是一介布衣。可这丝毫不影响众人对他的态度。

如此闲谈之下，越发被人推崇。想他年纪轻轻，博文，德行，书翰，辞藻，忠直，一人兼备五善。为师者，都比之不过。这样的才学之人，得之可得天下啊！

其中就属礼部尚书曹越最为激动，恨不得直接将人塞进文冼帝手里，让他单单只做个客卿，未免也太屈才了。冷静下来后，又想文冼帝素日里的行事风格，怕是弄巧成拙，各自不好收场。哎，还不如私下同他打好交道，适时能给出点建议，才是真的为大显周朝好。

此时，顾戚看着对坐的礼部尚书曹越，那老头的神情已经转了数十个模样了，什么事让他这般踌躇，“曹大人，不知有何困惑，不妨直说。”顾戚放下茶盏，近日，这老头几乎日日登门来访，仿佛有说不完的事要说，只是都未提到重点。

曹越听后，哈哈笑着装起糊涂来，“老朽还是想问问，顾贤侄对我们大显周朝的萧将军是何看法？他近日回朝，却未入宫觐见，不知何故。”作为礼部尚书，他向来对这些礼节之事看的极重。

萧楚生入城后，本该即刻就去面圣，才不失臣子该有的诚意，但那贼子居然在临都花巷胡玩海吃，甚至连章台司都不曾登门，再怎么说，齐凤阁曾授他课业，也算有恩吧！这，是何道理？

顾戚沉默少许，平淡的答，“曹大人有所不知，当年萧凤梧拜入齐凤阁是来偷书的。不曾有其真心，随后偷书不成，反目而去。只是这些事情，也不好同他人详述。”

“偷，偷什么？”偷书？曹越一阵吃瘪，实在是出乎意料啊！他萧楚生，还真干出这种事来？顿时老脸一红，表情古怪之极。

“齐凤阁有九重枕楼，集天下古往今来各家典籍书卷。这其实没什么稀奇。只要拜入齐凤阁，便可随意翻看查阅。可这人竟打起了这些珍藏书卷的主意，他想偷偷带出去卖钱。皆因九重枕楼的典籍都是孤本，物以稀为贵。最后，还差点让他整出一把火，将楼给烧了。”顾戚说时，也陷入了那段回忆，此话不假，当年他真的差点烧了整座楼。哎......

听完，曹越仿佛吞了整颗鸡蛋，被噎着了。实在难以想象啊，最后只能大笑起来，缓和尴尬。

好一阵子后，曹越收起笑声，才见对方只是静静的看向自己，沉声开口，“曹大人，如今，他也能整一把火，将这里烧了。”语气很轻，分量却很重。

曹越目光一缩，条件反射般的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年轻人来。容颜丰姿如清风白玉，温文尔雅到了极处。左眼下方的那颗痣更添几分阴柔，可那双眼却聚满了睥睨天下的傲然之色，他这是......不屑再同自己虚与委蛇了。

“何以见得？”曹越匆匆收回目光，背上早已浸出汗来。

“你有家眷吗？”顾戚不按常理的问题又令人一愕。

“自然有，曹家历代为官，家业置地也算不少，府内上下几百口人，血脉绵延几代人。”

“你父母兄弟可在？”顾戚说时，从桌上随意拿起一块红豆栗米糕。这是工部差人送来的，说是特意用的东礁米粮所做，供他品评。还大赞两季水稻种植法，可大力推广。

曹越心中腾的升起怒火，哼声道，“家母父兄皆在，都是父母生养，何人没有。你这是......"突然曹越神色一呆，顿时脸色泛白，大气都没敢出。

只见顾戚将手里的那块红豆栗米糕“啪”的一声，在桌上拍成了齑粉，沉吟，“他萧楚生，可是都没有了......”

区区一块红豆栗米糕，做起来，道道工序都不能有差错，少一道工序都不行，更何况还要顾及卖相和口感。可是这么一巴掌拍下去，就什么都不是了。如此轻易。

一霎那，那些从未闪过的事情都掠过脑海，他曹越突然想通了许多从未想到过的危机。是啊，他身居高位，吃穿不愁，遇事皆有余地，皆可周转。然而真正的危机到来，他有救这块红豆栗米糕的本事吗？

他有家眷，有高堂，整个曹家那么多人，真的顾得过来吗？而整个大显周朝，又如何不是一块天下人眼中的栗米糕，想要就要，想扔就扔。萧楚生，他是赤脚的根本不怕穿鞋的，发起疯来，他什么事是不敢做的？更何况，宫里的那位，过的是“混吃等死”的惬意日子，天生命好啊。而他们这些老臣，却还巴巴的指望着，处处想的是顺应天命，实不知自己已经抬起了那只砸糕的手！

简简单单居安思危的道理，经由面前这人一番形象的比拟，直叫人心神巨震。三句话，他只用了短短的三句话，直刺这么多年来他想都没想过的事，到底什么是天下太平，四海升平？曹越不知不觉站了起来，朝着顾戚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大步而去。

顾戚见对方终于走了，揉了揉太阳穴，和这些老狐狸说话，真的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