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意逢这几天路过眉峰聚的时候,总是比以往更局促,不仅如此,最近能让他送货的人,也越来越少了,甚至今天一天,他都没有挣到一文钱。
他在夕阳西下时回到了家里,妹妹扑上来抱住他。
看着妹妹一天长得比一天高了,他老为吃饭的事情发愁。
本来春天到了,日子越发暖和,他以为渡冬的衣物和被褥可以当掉换钱,但他们的东西太过破烂,以至于都没人肯要。
杨意逢感到丧气,他抱着妹妹,一脸愁苦,闷坐在床沿上。
妹妹杨菱洲即使跟着她哥饥一顿饱一顿,到现在还是能勉强打起精神。她戳戳哥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哥哥,听隔壁的小胖说,这几天有灯会,就在咱们聊城最宽的水道那边,桥上,路上,水里,都很热闹,哥,哥哥哥,咱们去玩玩好么。”
杨意逢:“……”
夜晚,杨意逢一手撑着长篙,另一只空着的手搭在杨菱洲的肩膀上。
两人在家里分着吃完了一个菜馍馍,整洁了手脸,等天黑了,才撑着小船从水乡的边缘往里行驶。
小姑娘紧贴着哥哥的腿,眼睛却亮晶晶的望向四处。
杨意逢其实有点害怕妹妹提出什么让他窘迫的请求,诸如买吃的买花灯此类,但幸好腼腆的她只是紧紧贴着自己,用眼睛来感受这个节日。
在河面上,混在游人中间,不远处的船只上传出笑声,身边的杨菱洲也跟着一起开心的笑起来。
杨意逢兀自感到一阵极度心酸,连带着他的心脏也缓慢的抽疼。
在这个处于人群中,却发现自己无处被安置的他,突然就很想知道那个曾经在低矮窗口边罚站的少女,现在正如何。
小船被悄悄偏离了原有的打算,杨菱洲奇怪的问:“哥哥,不是走这边要回家了吗?”
记忆里有问必答的哥哥这次却没有及时回应她,而是有些窘迫的把目光看向更繁华处。
眉峰聚,那座满溢着欢声笑语的建筑,在今夜更显繁华。
杨意逢的目光在盏盏灯笼与烛光勾勒出的不夜之地流连,他的目光一下就抓住了当初那个罚站的少女。
她背对着他,倚着栏杆,对着面前书生打扮的男子手舞足蹈地说着些什么。
那书生打扮的人模样清秀笑容虚伪,简直就是人模狗样表里不一的真实典范。
一股莫名的怒气冲上了杨意逢的心头。
也许不论谁来这地方都一样,不同的只是皮相,骨子里都一样,没人能幸免。
人与人不过是虚与委蛇,那他也可以,杨意逢突然激动起来,船行得更快了。
那书生发现了有人有意而来,便示意面前的少女停下,用手向后下方指了指。
这次她站的地方比上次要高了。
杨意逢将菱洲的脑袋拍了拍,示意她回舱内去。
是人果然都一样,没人喜欢呆在可怜的地方。
杨意逢本想更加自然的面对她,但是在那个少女有些惊奇的转过身时,他还是将长蒿攥得更紧了。
“哎!是你呀!”少女的眼光亮晶晶的,“小哥,聊城不大,但也许久不见啦。”
不知道说什么的杨意逢只僵硬的点了一下头。
那少女微微前倾着身子,十指白如玉段,轻轻搭在栏杆上,像上次一般,撑着身子向杨意逢说话。
“谢谢小哥的菱角,甜的,是好吃的!”
杨意逢继续点头,这次他行为流畅了些,但心不在焉,他看向少女的身后,意有所指。
书生有些奇怪,摸了摸脑袋,用手指了指自己:“我吗?喔,喔,我是青雀小姐新认识的朋友。”
“嗯,对。”少女背后的灯火仿佛虚幻了,只有盈盈笑颜在杨意逢的眼中仍清晰。
“我的名字是青雀,小哥你叫什么,交个朋友吗?”
“我叫……杨意逢。”少年人感到脸上发热,心想会不会被看穿害羞的心思,能不能假作灯光映得面色红润。
“你们在……谈什么?”
少女对这个问题兴致勃勃,她招招手示意萧泓乘船再过来些,然后她拉着书生,一起围过来,将三个脑袋凑在一起。
“却叶立先生,也就是这个灰衣服的读书人,他现在正面临着人生中的一个巨大决策,需要我,也就是超级厉害无敌聪明的青雀小姐帮助判断。”
杨意逢听的迷茫,他微微抬头,目光在面前两人间游离。
青雀用眼神询问能不能说之后,名叫却叶立的男人点点头,看起来这件事对他并不需要遮掩。
“他是来找京城的亲戚谋求官职的,在赶去皇都的路上,走了好几个月,快到地儿了,却因为突生的叛民的不得不止住脚步,现在皇都已经陷落了,新国号都好像改了吧,好像叫什么……苍梧?来着吧……”
“这不可能!”杨意逢瞪大眼睛失声喊到。
结果站在上面的俩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我就知道你会很震惊”的表情。
“这不可能!”杨意逢压低了声音,“你们在说什么荒唐的话,皇都失陷了,我们这里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吗!”
青雀的面色为难,迟疑道:“也不算是全没有吧……”说罢,指了指却叶立,“这不就是吗?”
“他说的话也能信吗?”杨意逢听到自己又急又颤的声音从嘴巴里发出来,“他说的话这么假你也相信??”
青雀更不解了,摸脑袋:“说的挺有道理的,为什么不信。”她还觉得应该是说的不够清楚,于是用手肘捅捅却叶立。
“杨小哥,现在的皇都,是进得去出不来的。我走到城门口,去找皇都的亲戚,但他们家的门楣倒塌,看起来已经没有一点复生的可能了,我就出来打算回家了。
结果刚出了城门,就莫名走入了一片我未曾见过的森林,穿过它,就走到这里了。
我知道聊城的方位,我的家在北边,我从北门走的,决不会这么快走到聊城来,所以咱们现在就像落进了在一个收束在皇都口的袋子,将想要跑出来的人都会装进去。”
杨意逢根本不能相信这些话,他只是站在小船上,感觉水面好像是平稳的,但小船却晃得猛。
他看向那个扶着栏杆的少女,她看了自己一眼,便转过身面对着却叶立说:“今晚您就先走吧,明天还要早起,我的建议还是那样,一直向北走,路过阳城的时候少作停留,再往西北,有一个国家叫苠永,您在那里可以生活得很好,那里正好也很需要人才。”
却叶立微笑,拍了拍青雀的肩膀:“好,那就永别了,小姑娘。”
青雀点点头,送走了却叶立,关好门,又回到靠近杨意逢这边的栏杆边,蹲下来平视他:“杨小哥?你是不是难过?怎么不说话。”
感到耳边嗡嗡嗡作响,杨意逢觉得这两个人在胡说八道,要不就是自己其实在梦里,他握住青雀面前的栏杆,声音梗涩:“却叶立去哪里……我也要去!”
青雀明显很震惊,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回答到:“首先,却叶立是误入聊城,他是误入局的,他能撤出去,你不能。其次,小哥你没有钻子,作为一个普通人,你不能破阵。最后,就算你在路上捡到了却叶立的钻子,那你妹妹呢?”
面前的小少女隔着几道栏杆,认真的为自己分析,这让杨意逢更感到一阵荒谬。
而且她这是什么意思,那在这个收的越来越紧的口袋里,他们会如何,他还要出去的,他还要带妹妹去别的城镇生活呢,他还打算去当个渔夫,连妹妹生日要怎么攒钱给她买新衣服当礼物都想过了。
现在告诉他,现在告诉他,胡说八道什么!
“还要出去的!”
青雀被他突然出声小小的吓了一跳。
“要出去的,我还要出去的!我打算出去的!”杨意逢双手颤抖着握住栏杆,这一刻,他在围栏外面,却像困兽。
青雀为难了,低下头,喃喃:“是我的错……我就知道,不应该有私心的
抱歉,意逢小哥。”
“你什么意思!”杨意逢认定了她在胡说,打定了注意要找机会责骂她一番。
“我本来想着,既然连所生存的地方出了问题都无法发觉,那就没有必要做无谓的挣扎了,已经入套了,就像蜘蛛网上被网住的飞蚊,如果已经要被吃掉了都还不知道死亡在迫近,那就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但是我的私心又告诉我,他们应该知道的。可能是我的问题吧,从小到大我说一些关于私心的话时,效果总不如我推断出应该去做的方法好。
但是。”
青雀温柔的声音顿了顿,坚定地说:“你出不去的。”
杨意逢仿佛脱了力一般松开了手,向后退了几步,眼前是摇摆的影子,栏杆密集,光影缭乱,那根早被他松手甩开的长蒿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起来,送到他眼前。
“……青雀?”他听见自己空荡荡的声音。
“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