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师？”

苍老的声音透过院墙上的花窗钻出来，尚孟秋轻一偏头，凌晨仍不大亮，不远处侧前方，齐老医师正贴在花窗的另一边，在黑蓝的院子里盯着自己。

尚孟秋走近他，看到老医师的院子里没有其他仆从，几间屋子聚拢一圈冷落，将他关在里面，背后是那个奇怪小孩，用手扶在腰间，还捏着那根树枝。

尚孟秋向齐老医师表明了要离开的意图，对面的老人颤巍巍点了点头，边往外走边道：“我再帮小仙师开一副安神静气的方子，仙师请跟我来。”

齐老医师走向药房，应该是现在还早，药房里的其他人还没上班，一路走下来，没有一间屋子里亮灯。

进药房之后，齐老医师便把包药的纸平铺开，转身就要抬手拉开药匣自己取药，但一不留神，累叠在柜台上的一摞书被老人的手擦过，最上面那本书被不小心带倒，书籍被挂在地，向地面打开。

尚孟秋捡起来，发现这书落在地上，拿起来恰好正对着它没有颠倒，他将这面药经扫了一眼，第一行写到：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齐老医师看到尚孟秋捡起了书，只是随意瞟了一眼，没有说话，又继续抓药了。

“小仙师脉象从容和缓，生息激荡，如泉如浪涌……”

齐老医师嘴上一口一个小仙师没事体质非常抗造，一定能好得很快，手却一刻也没停下来过，腿脚不便也爬上梯子，库库从盒子里往外抓药。

尚孟秋帮他按住斜靠在这面墙上的梯子，问到：“齐老先生，有药方吗。”

老人有些颤抖地扶着梯子，捏着几根不知名草药爬下来，摇头：“没有……没有……小仙师一身正气，吃这副药就好，一次就好。”

尚孟秋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个跟着您的小男孩是？”

老人包裹纸袋的手停顿了下，仿佛是在考虑什么，过了一会才道：“他是我远房亲戚寄养在这善仁堂的，别看他小，按辈分算起来，他还算我小叔叔呢。”

尚孟秋听后点点头，接过老者手中包扎好了的一拎药包，一摸袖口，心下一凉。

完球，大手大脚惯了，从进了聊城之后就发生了一大堆事，他将自己没钱的事情抛诸脑后了。

还有萧泓！萧泓知道他没钱！

……但是萧泓也没钱啊，他们刚到碎玉城的时候每天翻新菜式只能靠馒头花卷和麻团。

尚孟秋直接石化成了一尊雕塑。

看齐老医师在算盘上拨弄算珠，尚孟秋不由得开始冒冷汗，是自己叫他算钱结账的，要是一个子也摸不出来，也……太令人难堪了。

简直就像是自己在戏耍老人。

“齐老先生……你你你们这里能不能，我是说收不收，收不收什么刀枪剑戟，什么天地灵宝啊……”尚孟秋紧张地抿嘴唇，紧张道，“能不能抵工钱啊。”

“啊？”齐老医师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指，迟疑回答道，“这个……小店好像没什么用……？”

尚孟秋面上浮现出绝望。

结果就看到对面的老人面上浮现出不忍，话都说出口了，硬是拐了个弯：“那拿出来看看……也行。”

对面面色颓败的灰衣青年瞬间恢复了活力。

于是当萧泓带着一袋不知道从那里或偷或抢得来的银子，腰间别着那根带着阵法的树枝，拎住不知道从哪里揪出的小男孩推门而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

眼前一老一少正毫不顾忌地蹲在地上，对着一地四散流溢华光宝气的奇珍瞪眼，一个败坏了俊俏的模样，一个毁灭了慈悲的气场。萧泓看自己的师尊正精神抖擞的向身边的老头介绍他手中正握住的一个南海仙山犀角杯，眼睛闪闪发亮。

“色黑如漆，乌黑透亮，这个犀角啊，正还可以清热解毒、凉血止血、镇惊安神，其上雕刻的正是南海郡的奇绝风景，这个地方您知道吧，咱们苍梧国最最最神秘的世外仙境洞天福地啊，你看这个云朵缥缈，这个流水涓涓，雕得简直是出神入化。我不骗您老人家啊，别人我不跟他说的，喝了这个杯子里泡出来的茶，那是可以享年松乔的。”

齐老医师明显也是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深感好奇，在一旁频频点头，偶尔谦虚发问。这让难得拿自己这些小宝贝向别人显摆一次的尚孟秋感到了极大的满足，笑脸直咧根本收不住。

两人沉浸在了“二人世界”中，完全无视了推门而入的萧泓和他手上拎着的小孩。

萧泓抽了抽嘴角，把手上的小孩放到地上，无视掉小孩脸上的愤怒递给他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你干嘛？贿赂我？”小孩拉开钱袋子，看到里面白花花的银子，口气阴阳。

“不是，”萧泓奇怪地向下稍微移动了一点眼珠，分了一点眼神给他，“你自己的钱袋你认不出吗？我偷的。”

在小孩又惊又怒的眼光下，傲慢的灰衣短衫少年轻飘飘的将眼珠移回来，看自己的师尊已经进入到了另一个模式。

“都是些小玩意罢了，拿着。”

“哎呀哎呀仙师，这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太多了！这怎么好意思嘛！不要不要！”

“你拿着，不拿就是不给我面子！”

“这这这怎么好意思……”

“您医术高明，救得爱徒于水火，没带银子只能拿物将将抵去医馆为我们折费的心力就已经十分抱歉了，这些都是些小东西，怎么能代表我对齐老先生您的感激之情呢。拿着，这几样东西能被齐老先生看上，是它们的福气。都说灵宝养人，但我要说，这灵宝跟的是什么样的人，也万分重要。让它们跟着您，我心甘情愿。”

“这……”

“请收下小辈的一番心意吧。”

“哎，好吧，再次谢过仙师了，其实你们要是不给报酬，本善堂也不会说什么的，两位仙师真是……好人呐。”

尚孟秋被齐老医师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才慢慢感受到他所说的——另一个“小仙师”，他心有灵犀的回头望去。

只见天已经亮了，白得通透。萧泓正立于门边，双手插在胸前笑意盈盈地看向自己。

有什么好笑的，看自己向齐老先生介绍东西有什么好笑的，难不成……在男主眼里自己这个行为类似前世保健品贩子骗老头老太买保健品？

尚孟秋一下警戒起来，为了维护自己的师尊形象，他站直身子，收起笑容，一挥手将地上剩余的东西收纳回空间阵法。

由于在萧泓这边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所以他不明所以，为什么刚刚还在眉飞色舞心满意足的师尊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变得严肃了。

考虑了下，萧泓的表情也不由自主得变得严肃了。

“走。”尚孟秋声音短促，一挥手示意萧泓跟上，跨出门，抬手御剑，踩上月满，等萧泓站定之后，便呼得一声飞走了。

药房内只留下一老一小面面相觑。

渐渐的，药房附近也有几颗脑袋狗狗祟祟地探了出来。、

尚孟秋拉着萧泓，这次是坐在了月满剑的剑灵上，剑灵可以变得很大，便于尚孟秋将手中拎着的药包拆开，平铺开来。

萧泓坐在尚孟秋身边，不知道需要维持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只能在脸上模拟了一个自认为是谈正事的表情，问道“我们现在去皇都吗。”

尚孟秋看着男主摆着一张要死不死的脸，心想他又发什么神经呢，但他只是撇了撇嘴，用手指了指药包里的药材：“它们都叫啥名啊。”

“这里面有“白号虫”“堂暗草”“虫桥壳”，这几味药对煎药时长的要求很高，一起放进来一定有另外两样是废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开药。”

“所以要你帮忙看名字嘛，那齐老先生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你身体很好，用不上喝药，这药包是他给咱们传的话。”

“啊？”萧泓战略性停顿了下，轻轻问道，“那师尊觉得呢。”

“什么我觉不觉得，听医师的呗，我又不是专业的我觉得有什么用。”尚孟秋奇怪道，“你快看，这里一共十二味药。”

萧泓看起来大失所望，不情不愿地开始报药名。

“戸黄，齐天恨，之根，梁上参……”

报完名字之后，尚孟秋正好把个名字都在黄纸上写好了，撕下它们的第一个字来，摆在面前。

“先拼第一个字造句，要是拼不出来就换第二个字。”

这十二个字分别是：百之梁堂白蛀善齐虫蚁足戸。

“我先来，老早就怀疑这善仁堂和齐戸善堂有关系了。”

尚孟秋先挑出了其中“齐戸善堂”这几个字。

剩下的八个字被萧泓挑出四个，是半截成语：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吗？

剩下四个梁蚁白蛀。

“白蚁。”萧泓道。

“蛀梁。”尚孟秋将十二个字连起来，道：“齐戸善堂，蛀梁白蚁，百足之虫。”

“师尊，齐戸善堂是什么地方？”

“嗯……你还记得，上辈子的五年前，北边发过一场大洪水吗，在一场连续了两个月的大雨之后，北边的大草原全变湖底草坪了，少部分人往雪山方向避难，其余的人都往西北和南方逃散。这场洪水加上后面的一连串事件被称为凤庾奇荒，最开始发不断下雨的地方，便是北境山脉不断连绵靠近草甸的一座矮土山——凤庾山。在流民向南逃难的路上，有一必经之路平阳国，这齐戸善堂便是平阳国中最势力最大的民间救济组织。在凤庾奇荒之后，齐戸善堂的势力往南迁移，最终在苍梧国四分五裂，齐家几兄弟，听说是分家，自立门户了吧，其他的，我也并不清楚了。”

萧泓道：“师尊，你有没有觉得一路走来，我们看到的东西都有牵连。”

尚孟秋瞬间握紧了五指，紧张地望向萧泓，看他脸上挂起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自己却笑不出来。他又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并急切想要证实它。

“萧泓，你跟尚正余关系怎么样。”

萧泓眼含笑意，少年单薄的身形斜靠在尚孟秋身上，道：“之前有点交际，现在有点不想跟他玩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除夕夜里端了一壶茶偷偷爬上山，就是为了冻感冒吧。拖延时间，你在等什么。

我本来因为觉得除了你，聊城的行动轨迹便没人能琢磨出，但因为在上辈子你就知道聊城什么时候落脚在碎玉城了，所以你拖了几天，以待时机。是不是在上辈子，要等到我们此次出现在碎玉城的时候，聊城才能到碎玉城附近。

但事实却和你上辈子的记忆有出入，但幸好芳九鸦仍在碎玉城寻找能够帮助她破阵的人。

你知道自己神魂不全无法修炼，但那份记忆，也有可能是你自己分离出去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你都要将它拿回来。

回到聊城，你就是要取回自己的记忆。

你肯定能感受得到，芳九鸦身上的气息，却对找回记忆不着急，或者说，月夜下面的那一出跟何令尹还有麒英共同作的戏，是你演给我看的。”

萧泓越来越平静听着，就像一潭浓稠而深黑湖水在吞咽岸边稚童向里投掷的石子。

“但是，”

但是，尚孟秋鬼使神差的认为，萧泓杀死芳九鸦，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是的，萧泓有可能操纵白骨钻出芳九鸦的胸膛，一个半步成仙的人算计到自己的下辈子，尚孟秋不怀疑他没有这个能力。明明以上对于他的设想来说，已经再合适不过了。

“但是，”尚孟秋又说了一次，却又困难得噎住喉咙，“还有一个人也能知道聊城在哪儿。尚正余。整个聊城，一直都在他的手眼之下，你也知道了吧。因为拖个几天再前往碎玉城的事，是尚正余指使你的。这么说可能不合适，他应该是用了什么其他的说辞，来包装自己的目的，反正你蒙骗你拖住我几天就行，而当时的你，也应该想顺着他的意思来，可能你想顺着尚正余的意图去观察你上辈子仍不了解的辛秘，但现在有可能……。”

“我反水了，师尊，”萧泓飞快接下话头，没给尚孟秋再继续说话的意思，“我确实神魂不全，记忆残缺，我是所失去的是，前十五年的我。在我的视角里，可以换一种换种非常缺德的说法——”

萧泓用手点了下自己的太阳穴：“我把他夺舍了。”

他继续道：“你说的没错，我那天是专门冻感冒来拖时间的，这确实是他的意思。芳九鸦胸膛里的白骨不是我放的……我一直以为那块骨头就在我胸前，我明明保护好了，以为不会遗失的。”说起这件事……萧泓罕见的止住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