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乐安公主寝室内,林惜染静立在一旁,看着公主摩挲着手中的那枚翡翠扳指。
“你猜,他们谈到了几时?”乐安公主将扳指丢进妆奁里,“三更。”
“蒙黑咖倒是坦诚,将南诏新王蒙烈的野心都全全抖了出来。”
“蒙烈此番弑父夺位,下一步便是宣告南诏国要彻底脱离大晟的掌控,甚至欲废大晟年号,改元‘天统’。”
林惜染抬眸看向乐安公主,“那蒙黑咖既敢将这等机密和盘托出,所求的怕是不小。”
“他自然是来求援的,也自有他的筹码。”乐安公主嗤笑一声,“蒙烈视他为眼中钉,他若不先下手为强,迟早步他父王的后尘。”
乐安公主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蒙黑咖带来了一封密信,有南诏三十六部中十九位首领的联名血书,承诺拥戴他夺位,他此番前来,就是想借大晟的势,逼蒙烈退位。”
林惜染心头一跳:“那誉王殿下……”
“我那四哥?”乐安公主冷笑一声,“他听完蒙黑咖的话,第一句话是问南诏的翡翠矿脉,第二句才问南诏边关布防图。”
“蒙黑咖此行,明面上是来接本宫这个未亡人回去改嫁蒙烈,可你我都清楚,若真回到南诏,等待本宫的会是什么?”
“一个傀儡。”公主轻声道。
林惜染心中一惊,看向公主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惧怕,没有抗拒,只是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殿下!”林惜染突然很想知道,当公主说“傀儡”二字时,心里可曾有过恐惧?
乐安公主话锋一转,“四皇兄与蒙黑咖连南诏边军布防图都摊开来议,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林惜染听出来了公主想要表达的意思,这两位各自王朝最有可能夺取皇位的储君,此刻正在缔结某种危险的盟约。
“殿下,”她轻声试探,“誉王向您交底这些军国大事,可是有所托付?”话音未落,便见公主唇边浮起一抹了然的微笑。
果然,公主和誉王从来都是一条战船上的人。
“四皇兄他……”公主语气里分明带着怨,“昨日还说什么骨肉至亲,今日就能将亲妹妹当作筹码。”
可那语气里又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信赖,“可比起父皇……我宁愿做四皇兄的棋子。”
乐安公主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至少他的棋盘上,还给我留了个像样的位置。”
“四皇兄向我许诺。”乐安公主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期许,“待他黄袍加身之日,便是本宫凤驾回京之时,儿子封侯,女儿入宫……”
林惜染看见乐安公主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公主虽然怨怼誉王的利用,却又庆幸至少这利用里,还给她留了条活路。
“蒙黑咖通过四哥传话。”乐安公主转身,“若他登位,南诏中宫只立一人。”
乐安公主忽然轻笑,“你看这些人多可笑,一个许诺凤冠,一个应承归途。”声音突然转冷,“这些空头许诺,本宫就当真了又如何?”
林惜染明白了公主的选择,比起被父皇扔给弑君者做傀儡,不如助誉王与蒙黑咖成就大业,至少后者许她的,是堂堂正正回京受封的公主府,是儿女的锦绣前程,是南诏王后独一无二的尊荣。
林惜染此时从乐安公主的眼中,看到的不是对锦绣前程的憧憬,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就像赌徒押上全部身家的那股子狠劲儿。
既是赌局,便有输赢,这个赌局的另一面便是:若蒙黑咖夺位失败,眼前这个尊贵的公主便会被随便塞给哪个南诏贵族,甚至可能“病逝”在某个雨夜;若誉王夺嫡失利,东宫那位绝不会承认这个勾结外敌的皇妹的……
“殿下……可留了退路。”林惜染试探着问。
“退路?”乐安公主看过来,唇边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南诏的那个老东西临死前,也想给我一杯鸩酒,可最后喝下那杯酒的人是谁呢?”
“本宫的退路,便是让这些人知道,本宫不是那砧板上的肉,而是那把谁都不能碰的刀。”乐安公主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
“殿下,”林惜染突然跪地,“臣妾斗胆请求,殿下此去南诏,可否……留下家兄林惜康?”
她抬头,正对上乐安公主眯起的眼眸,“父亲的冤案,总要留个男丁奔走,阿兄若能留下,既能照应父母,也能替殿下……盯着誉王这边的动静。”
“你倒是胆大。”乐安公主轻笑一声,“就凭你兄长这点微末用处,也配跟本宫讨价还价?”
林惜染额头磕地,“殿下,臣妾和家兄这两条命,早在您将家兄从大牢中救出时,就是您的了。”
夏夜,潮湿闷热,乐安公主在锦褥间辗转,总觉得心神不宁、胸闷,她大口呼吸着。
梦里,她站在悬崖边上,脚下不小心踩落一块碎石,石头滚落至无底的深渊,她内心的恐惧冲破天际,但脚下只有针尖大的立足之地,生怕一个颤抖就会万劫不复,心都提到嗓子眼,还哪敢说一句话,呼救都没有胆量发声,嗓子里挤出气若游丝的“救、救命……”
乐安公主猛然坐起,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指尖深深抓紧锦被,以此来确认自己已从噩梦中脱身。
窗外传来夜值守卫的林惜康的声音,“殿下安好?”
乐安公主推开门,夜风挟着露水的湿意扑面而来,将她未束的长发吹得凌乱。
月亮很圆很亮,照亮了漆黑的夜。
一阵凉风袭来,公主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林惜康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轻轻披在公主肩头。
乐安公主没有拒绝他这逾矩之举,裹紧了斗篷,仰头望着明月,“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就遥望月亮,感受在一片天空下,也会减少远离他乡的苦楚。”
林惜康只是静静地望着月亮,“夜凉了,殿下早点回房歇着吧。”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月色里。
乐安公主回身,手却将他拽入房中闩上了门……
这一夜,林惜染望着窗外如洗的月色,思绪纷乱,公主会同意留下阿兄吗?
“怎么还不睡?”身后的穆云安撑起身子,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肩头。
林惜染一怔,没有回身,轻声道:“……只是有些闷热。”
隔日,乐安公主邀请林惜染去禾田玩。
虽然顾及军律不得擅离大营,但是林惜染知道乐安公主现在的心态肯定很烦乱,想要出去玩玩很正常,便很痛快地应下了。
窗外校场方向,此时正尘土飞扬,喊杀声震天。
穆云安这几天忙着练兵布阵,有时候深夜才回来,有时候她都睡下了,他才回来,第二日清晨睁开眼,被褥另一侧平整冰凉,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所以她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生活,这样也好,各自忙碌,互不牵绊。
见乐安公主独自立于晨光中的背影,颇有一点寂寥。
“殿下。”她轻声唤道。
乐安公主回眸,“走吧。"
林惜染莞尔,跟上前去。
田间绿油油的一片,稻穗刚刚抽齐,乐安公主已经迫不及待地踢掉了绣鞋。
林惜染瞪大眼睛瞧着公主就这么提着裙裾蹚进了泥水里,还朝她招手,“快下来。”
她系起裙裾刚踩进水里,清凉的水面漫过脚踝,“哎呀”一声想拔出脚,却被淤泥裹住动弹不得。
乐安公主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两人互相拽紧了胳膊,笑成一团。
“要这样探。”林惜康上前示范,“脚贴着泥慢慢往前蹭,碰到藕节就用脚趾头往上勾。”他说着从水里拽出一根沾满泥的莲藕,在水中晃一晃,莲藕变得干净白胖了。
“让我试试!”乐安公主学着样子在水里探着,忽然“啊”地叫出声,“抓住了抓住了!”她兴奋地喊着,从水里举起一段藕,泥浆顺着她纤细的手臂往下淌。
林惜染笑着递过竹篮,看公主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把藕放进去。
正午的日头越来越毒,林惜康折了几片荷叶递给她们,荷叶扣在头顶,遮下一片清凉。
林惜染指着不远处的一丛芦苇,压低声音:“那边!有个野鸭窝!”
三人蹑手蹑脚地靠近,果然在草窝里发现几枚青灰色的蛋。林惜康刚要伸手,一只花翅膀的野鸭“扑棱棱”地从他们头顶飞过,吓得公主一把抓住了林惜染的手。
不一会儿,莲藕、菱角、野鸭蛋就装满了竹篮,公主的鬓间还插着一朵荷花。
乐安公主脚底踩滑,身子一歪扑入水中,她在浑浊的水里扑腾着,慌乱中呛了几口水。
林惜染赶忙伸手去扶,没有拽住公主的手,自己反被带得一个趔趄。
林惜康趟着水冲过去,从水中拉起乐安公主。
“抽……抽筋了。”乐安公主咳嗽着抬起脚,指着小脚趾。
林惜康一手揽住乐安公主的腰,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将人稳稳托出水面,向田边走去。
他将公主轻轻放到岸边干燥的草甸上,握住她痉挛的小脚趾轻轻揉捏了好一会儿才给揉好了。
回程的车驾内,林惜染看着乐安公主裹在斗篷里不住打颤,忙取出一套干净衣裳给公主换上。
回大营后,车驾刚停在二门,林惜康便探进车厢,一路将公主抱至房中。林惜染没有跟随其后,将这一方天地完全留给了他们。
她看着二人亲昵自然的相处的模样,仿佛他们本该如此相处,但这毕竟是一段不容于世的情缘,可此刻,在这短暂的时光里,那些身份地位的鸿沟似乎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层微妙的关系渐渐落入众人眼中,穆云安冷眼旁观数日,也逐步相信了林惜染之前说的‘她只是奉命替公主办事,真正交好的是公主和林惜康’的说辞。
林惜染自是能体会出穆云安对她态度的缓和,但她现在已经不是这么在意了,她对穆云安的感情利用真真假假,有时候她也分不清她内心的真实情感了,她到底是在意他这个人,还是在意他这个身份,能带她来岭南与家人见面的机会的身份。
不管怎么说,她从公主那里也多少带了点启发:假戏又何防,不代表不会真情付出,若注定这只是一段露水姻缘,何不纵情享受这片刻温存?
是啊,既然命运将她推到这场戏里了,何不就做个尽兴的戏中人。
不知不觉,乐安公主走了一周了,日子就是匆匆而过,曾经的热闹此时归于平静。
感恩的是,公主此行并没有带走阿兄,但她如今想见阿兄,却比从前更难了。
阿兄也没有再回到田间服劳役,林惜染更相信是公主私下里交代过了,毕竟公主亲口说过,“本宫一向疼惜身边人。”
但是穆云安也说过,不会轻易放过林惜康,虽然这段时日因为公主对林锡康的宠爱,穆云安尚且收敛,但如今鸾驾远去,他便迫不及待地亮出獠牙了。
林惜染打听到穆云安竟然吩咐阿兄去清扫马厩了,日常喂马还给马洗澡,刷洗马具。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阿兄回农田呢,这般差事简直是把人的尊严扔在地上践踏。
她也不敢表现出丝毫情绪变化,只当这事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只有这般冷处理,才会消除穆云安这小心眼,阿兄的日子才能好过些。
林惜染还有一块心病,来军营也有一段时日了,还没有见到阿娘,虽然从阿兄口中得知阿娘平安,但是想想终日染布、织布、缝纫的伙计,阿娘的身体可能吃不消,想起这些,便会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