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溪宫又传来摔砸声,殿外雀鸟惊起,振翅飞远,殿内婢女宦人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唯恐被陈眉逮着落一通发落。
陈眉摔完东西犹不解气,她自然知道阖宫上下这些时日都在看她笑话,过分些的,打着探望的幌子特意来她宫里讥讽嘲笑。
陈家近来都不太管她了,甚至已经在筹谋着送新人入宫,陈眉心中恼怒,却无济于事。
她是陈家远房庶出,自小便知道要嫁一个足够有权有势的夫君,才能不受人冷眼,恰好姨母机缘巧合之下讨好到了陈阁老的夫人,陈眉才得了个机会到陈家一起学习。
陈眉抓住机会,功课、女工在一众姐妹中都习得最好,自然惹了许多人的嫉恨,她们每每都拿皇后曾经在闺阁中时是何等优秀来挤兑她。
听久了,陈眉就起了些攀比的心思。
及至后来在陈家偶然见到皇后和宋鸾。
皇后确实端庄,但宋鸾文墨粗浅,性格张狂,作的诗词也只是平庸,平日里那些教导她的夫子却连声称赞,还顺便以她的诗词为对比,指鹿为马批评的一无是处,竟没有人发出异议。
陈眉总记得那日的羞辱,她终于意识到,并非是功课学的好,就能够成为众人眼中最优秀的,更重要的是权势和地位。
后来,陈家想要寻一个女孩子入宫和陆贵妃争宠的时候,她毫不犹豫便同意了。纵然圣上的年龄已经足够做她的父亲。
再位高权重的男人,都比不得当今圣上。她不比任何人差,她也想站在那最高处,焉知她以后未必不如皇后呢。
可入宫后的生活并非她想象的那般圆满。
圣上年轻时或许有兴致和女子吟诗作赋,品琴交心,但现在只把妃嫔当做解闷儿的玩意儿,他爱女子们的鲜嫩和单纯,甚至享受妃嫔们一无所知地崇拜爱慕他的模样。
陈眉抛开学了十几年的诗书,不再碰棋,一心一意地学舞,才得了些许宠爱在身。
宋鸾却活的骄傲恣意,陈眉已无退路,忍不住一次一次地想要去和她斗上几句。现在她成了个哑巴,恼怒之外更是惊慌。
孙和,问虚教,把她害到如此地步,难道死了就算了吗。
陈眉不甘心。
-
纸笔都是现成的,宋鸾当夜便开始写信打听淮镇沈逸的事情,照例是元嘉在一侧研墨,他看着宋鸾时而蹙眉,时而喜悦。
“殿下写了什么?”
宋鸾下意识想用手掌遮住,却又想起元嘉不识字的事情,才挪开:“无非就是打听一下,宫女们说的神医沈逸是不是确有其事。”
这是她敷衍元嘉的说法。
元嘉视线从信纸上扫过:“原来如此。”
宋鸾写完了信,又想起周嗣给她带的那本书,随手翻开,毕竟路遥马慢,不知多久才能收到回信,先看看书里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也好。
元嘉剪了下跳动的烛光,不晃眼了,但是也暗了不少,看的眼睛有些累,宋鸾把书放下,元嘉见状问:“公主若是找神医治好了病,想要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
宋鸾前世没活多久,重活一世对以后的生活同样迷茫,她只是不想去和亲,不想身边的人都死去,但从小到大所有事情都是被安排好的,一时居然有些想象不出来,于是敷衍道:“旁的公主怎么过,我便怎么过。”
“旁的公主?”
宋鸾嗯了一声,却又摇头:“宋娆那样的不算。”
宋娆比她还要凄惨。
宋鸾支着下巴努力想象了一下:“应当是出宫建府,与驸马琴瑟和……”
她还没说完,便觉一双寒凉的手落在了耳侧,她回头,却因着元嘉拽着她的耳坠,动作间宋鸾疼得脸色煞白,元嘉却还没有松手。
“你做什么?瞎了吗?”宋鸾恼怒。
元嘉捻动着从宋鸾耳垂上摘下来的水滴状金饰:“奴才眼神确实不好。”
宋鸾只觉得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都被疼没了:“出去!”
元嘉却没动,而是问:“奴才惹了殿下生气,为何不责罚奴才呢?”
宋鸾看他这副模样,深吸一口气,冷笑:“自然是因为本公主宽宏大度。”
她现在需要元嘉,而且花了好功夫才笼络住了他,此时责罚倒是容易,可若是他因此记恨,得不偿失。
她姑且不跟他这夜里的瞎子计较。
元嘉躬身行礼谢恩,直起身来之后,却又问道:“殿下想找什么样的驸马呢?”说着便又给她摘另一侧的耳坠。
宋鸾瞥他:“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元嘉语气幽幽:“殿下日后出宫建府,按说昭阳宫贴身的侍从都要跟着您。”
包括他在内。
宋鸾敷衍嗯了一声,心下却不以为然。
即使其他人要跟着,但元嘉日后可是要去父皇身边做掌印的,跟她大概也没多少交集,能偶尔替她说几句话便好。
这么一想,宋鸾又对元嘉多了一点耐心出来:“你给我讲讲淮镇那边的事情吧。”
“淮镇处在江南水乡,人杰地灵……”
……
淮镇。
那里有座医馆,上面悬着的匾额写着“济善堂”,一个中规中矩的名字,偏偏却并未坐落在闹市,而是在一处山谷之中,人迹罕至,即使有人不小心误入了,也要很快逃离。
因为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元嘉近日要跟着下棋,所以并未守夜,他在自己房中翻着换出来的那本由周嗣带来的书,只见倒数第三页上有一行字写着——
济善堂位于深谷,最擅用毒,且常以人试毒制药,因此也被称为死人馆。
元嘉梦中的死人馆正如其名,遍地是血。
吊悬着的尸首并未引元嘉侧目,他直直地往里走,里间摆五张平行的矮榻。
其中四张上的尸体看着都是少年,他们看向元嘉,眼神既瑟缩却也期待,元嘉笑了笑,抬手将他们一个个地掐死,又替他们合上眼睛。
最后才看向中间那张榻,上面是隐约能看出来是一具成人的身体,血肉模糊,却还在艰难的蠕动:“你……”
元嘉盯着他,倏地笑了笑:“难怪你喜欢炼药人,这种看着别人垂死挣扎的感觉确实不错。”
那团血肉颤抖了起来:“沈逸……放过我……”
沈逸。
元嘉倏地醒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睡了过去,可惜没能多看一会儿那人如烂肉般挣扎腐烂的模样。
他从袖中摸出宋鸾写的信,想起她睁着一双乌目对他说“我滴蜡封好了,你不能偷看”的模样。
许是怕耗时太久,她还赏了他一支簪子,说是让驿站的人加急。
元嘉忽然觉得好笑,他把簪子放在桌上,扯开信封,抽出纸来,一一读下去。
……
公主对他那个所谓的“好友”言辞客气,末尾还祝对方万事顺遂。
却偏偏骂他瞎,也根本没把他的救命之恩记在心中。
还想着找驸马。
什么样的驸马呢?元嘉定定地想,像周嗣那样的么?还是听说她有个陈家的表哥,叫陈明翰的。
……
徐满虽然已经经历了好几次元嘉神出鬼没的举止,却还是难以适应,乍一见到仍是被吓掉半条命。
“教首。”
元嘉点头:“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周嗣履历简单干净,坊间早有传言说他这次春闱有望夺首……”
元嘉问:“还有呢?”
徐满着人查了,但也实在没能在周嗣身上找出什么令人深究的点:“此人学问高,且不是那种只知死读书的书生,人情练达,在举子中颇受欢迎。”
这样一个人,既能够适应官场,又能做实事,徐满作为问虚教一员,都有些嫉妒大魏能有这样的人才。
“不过……”
元嘉问:“不过什么?”
徐满道:“因着他前段时间被赵卿寒领着进宫见了永阳公主,许多人都把他当做拥护陈家的人,陆家似乎想对他动手……”
陈、陆两家斗的厉害,陈家有从龙之功,陆家有守边大将,一文一武,这两家手底下的人自然也是拼了命地铲除异己,把朝堂搅得诡谲变换。
许多人因此受到波及,丢了乌纱帽算是轻的,丧命者都不知道有多少。
再往下,两家的拥从们仗着势,欺压良民、豪夺田产、买官卖官的事更是屡见不鲜,大魏境内年末岁初的雪灾,便因着他们两家侵吞了赈灾款项,无数人被冻死饿死。
朝中有稍微清正些的,递了折子给圣上,圣上又是一番各打五十大板旨意,陈、陆两家非但不见反思受过,而且借机攀咬,唯恐空出来的官位被对方拿了。
如此一遭,受苦的只有那些灾民罢了。
徐满以及问虚教其他人虽有感慨,但却并非是怜惜灾民,而是拍手称快,恨不得大魏更加乱起来才好。
他说罢看向元嘉:“教首,此人若是中举,迟早是个祸患……”
元嘉垂着眼,徐满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说:“我会处理。”
关于周嗣的事情到此已算结束,但徐满又想起来一事:“教首,孙和已经死了。”
元嘉“哦?”了一声。
于是徐满继续借着往下说:“只有一处比较古怪,他是在延宁宫中被鸩杀的,且极有可能是皇帝命皇后动的手……”
元嘉并不意外:“借故敲打陈家罢了。”
孙和的事情漏洞颇多,宋鸾的几句指责自然不能让人尽信,但真相如何并不重要,端看怀安帝的想法。
很显然,陈家权势太大,且野心勃勃,还送族中女子进宫,想要当皇子的外家,皇帝已然看不惯,陆家是这几年才兴盛起来,常常处于下风,不利于皇帝的制衡之道,所以这次才借故发作。
“刘安死了么?”元嘉问。
徐满点头。
刘安是问虚教为这次皇宫大清洗的事情特意推出去的替罪羊,元嘉亲手设计了一层一层真假参半的线索,成功让怀安帝信了调查的结果,把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徐满头垂得更低了几分,元嘉是个疯子,根本不把教中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徐满心惊胆战,他身在宫内,生死性命都握在元嘉的手中,只能老老实实地听他命令行事,丝毫异心都不敢生出来。
-
月隐星稀,夜鸦啼飞,延宁宫檐下稀薄的灯光映出里面人的剪影,一坐一站。
皇后看向哭得极惨的陈眉,弯下腰来:“好在,你是个哑巴。”
陈眉犹在发抖,清楚看到了皇后眼中的杀意,她猛地点头,往日憎恶的哑疾竟成了保命的稻草。
“今日之事,只当没看见便好。”
陈眉哪敢拒绝。
她只恨不得没有来过这里。
她本是想要让皇后帮她找孙和,不想还未说明来意,怀安帝便带着孙和过来。
陈眉不想以这副哑巴模样出现在圣上面前,便悄然躲了起来,皇后想要阻止都未来得及。
后来陈眉在一窗之隔的内室,听着往日和煦的圣上让皇后亲手鸩杀孙和。
但这还不太重要,更重要的是帝后二人还说了些与宋鸾有关的话……
陈眉只能庆幸她哑了,若不然当时必定就会忍不住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