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踏进昭阳宫时,日已黄昏,恰好与要离去的赵卿寒和周嗣擦身而过。
元嘉的视线在周嗣的身上顿了片刻。
对方似是听到脚步声略略偏头朝他“看”过来,又疑惑地看向正扶着他的赵卿寒:“老师?”
赵卿寒对着元嘉点头,然后和周嗣走远,隐没在金色的余辉中。
元嘉听到他渐远的声音:“刚刚是元嘉公公,他现在到了御前,公主应当就是要寻他打探……”
元嘉并未理会,径直朝着殿内而去。
夏日闷热,宋鸾正恹恹地趴在软榻旁边的桌案上小憩,清岚和素问一左一右给宋鸾打着扇子。
素问见到他,低声耳语几句。
元嘉点头挥退她们二人,拿了其中一把扇子,微微扇动。
许是因为只有他这一侧有风,又或许是因为他周身寒凉,宋鸾身子不自绝地朝他这边近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日影微移,恰好透过窗格照在宋鸾面上,她在睡梦中不适地皱了皱眉。
元嘉换了个角度,用自己的阴影替她把弥红带金的暮光遮住。
垂眸看着宋鸾。
公主生的实在是好,每一处都恰恰长在了他的心尖儿上。
打着扇子的手无意识顿住,元嘉的手缓缓伸出,曾那样亲密地触碰过公主,之后每次见到,他便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要再更近一步。
之后他曾为她搜罗过更多的话本图册,那里面描绘的场景动作,对白用语,在以往看来实在是恶心至极。
但若是套用在公主身上,诸多描绘都有了特别的趣味。
这些时日元嘉偶尔会想起孙和,他每每审视自己时,总会觉得自己与他似乎并无二致。
难怪世人皆说太监污遭晦气,应当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会如他一样,梦中肖想着公主,醒来不思悔改,只想把梦中的场景都实现一遍罢?
宋鸾醒来时,恰对上元嘉沉沉的眸色,以及轻颤的指尖,他浑身如冰,散发着凉气,宋鸾睡得极为舒适。
“你手怎么了?”她问。
元嘉目光收回,落在自己的指尖上:“略有些冷。”
“……”宋鸾实在无法共情他,只好转移了话题:“我喊你过来,是想问你近日有没有在父皇身边见过什么神医?”
赵卿寒这次之所以把周嗣带进来便是为了此事。
他说他此前已经找过一些御医,却都束手无策,后来听说怀安帝近日身体好了许多,便是因为有一位新的神医坐镇,所以便想求了给周嗣看眼睛。
“殿下是想给让神医给您看诊?”元嘉明知故问。
宋鸾摇头:“是周嗣。”
元嘉“哦”了一声,方才道:“不曾听说。”
宋鸾难免有些失落,继续问:“那父皇可有找什么道士之类的?”
这是赵卿寒透露的信息,他说他已经求过父皇,父皇却直接把他轰了出来。
这却不算意外,早年怀安帝即位时,大肆打压先帝崇尚的道家,并放言术士误国,尽当诛之,金口玉言,若是如今真的找了倒是,必定不乐意被人知晓。
这样的事情,即使宋鸾去问,都未必能得到什么结果,所以她才将元嘉找了过来。
元嘉又是摇头:“这奴才倒也是从未见过。”
宋鸾趴在桌案上睡得脖子僵硬,稍微动一下便疼得很,她捂着脖子轻“唔”一声:“好疼。”
元嘉扶着她靠在自己身上,手指落在她颈后,轻按几下。
这个姿势固然不妥,但他技巧实在极好,手指又冰冰凉凉,实在舒服,宋鸾挣扎了两下便随他去了,想要继续问几句,却听元嘉的声音自而后传来:“公主觉得他很可怜?”
这个“他”,明显指的是周嗣。
宋鸾点头:“之前我还想过要把经夏配给他,如今想来,后来问虚教针对他,也许也有我的原因,总有几分愧疚。”
“莫说陛下不会同意,”元嘉道:“即使退一万步,事情真的成了,能养育皇家子嗣,周公子必定平步青云,更开心都来不及。”
宋鸾才不信:“他看着不似那样的人。”
元嘉手指一滞:“是么……”
宋鸾自然无法说出因着前世经历对周嗣这一世的同情愧疚:“他瞎了一双眼,看着实在是令人唏嘘,虽有赵卿寒扶着,他仍旧是磕磕碰碰,好几次都撞到了桌案上。”
前世周嗣没见过她,是正常参加了科举的。还榜上有名,在京中谋了个职位,虽不是什么重要的位置,可若是见到她,也是可以自称“微臣”的,现下却只能自称“草民”。
境遇差别实在太大,让她无法不多想。
元嘉的手指缓缓顿住。
只是瞎了两只眼便能得她怜惜么。
宋鸾颈后的一缕散发被他绊住,轻嘶了一声:“好疼!”
元嘉松开她的头发,轻声认错,他略往前探,面容几乎贴在宋鸾的侧颜上:“那日奴才给殿下的铃铛,殿下还留着么?”
宋鸾转头,别开他的脸:“自然是在的。”她终于看向他:“你问这话是何意?”
元嘉解释:“陛下身边没有消息传出,那应当是不想被打探,奴才若是非要打听,也不知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日后无缘再为公主效劳,今日您把奴才给您的那个允诺用了,倒也正好。”
宋鸾皱起鼻子。
她本觉得,这也不过是让元嘉随口打听两句的事,经他一说,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宋鸾确实对周嗣愧疚,但若是为了他,把重生以来好不容易在元嘉这里积攒的情面都用完了,实在是……
有些浪费。
宋鸾承认她很自私,于是当即下了决定:“不必了。”
而后二人无言,宫室寂寂,一窗之隔夜色渐渐稠黑,宋鸾似是倏地想起什么,她扭头:“你早些回去罢。”
元嘉半晌才道:“是。”
公主不会掩藏心思,有求于他才召他过来,如今他无用了,便驱他回去。
他垂眸时掩住眼中浓重晦暗。
宋鸾却站起来拽在他的袖口,如白玉般的手指与深重的蓝色对比鲜明,元嘉并未掩藏情绪:“殿下怎么了?”
宋鸾没直接看他的脸,所以并未看到他的神情,她松开他的袖子:“你回去的时候,让宫女给你在檐下挑一盏最亮的灯。”
元嘉一怔:“为何?”
宋鸾这才抬眼瞪他:“天色很快暗下来了,我自然是怕你看不清楚掉到湖里去,日后不能帮本公主。”
元嘉盯着她,一言不发。
而后火烛“噼啪”一声,宋鸾道:“周嗣今日在我宫里一直撞到桌子,你夜间应当也有诸多不便罢,你以前还说有人借着这个欺辱你……”
“都是些小事罢了。”元嘉声音很低。
宋鸾摆手:“你以后过来也不必这般着急,晚上不方便实在来不及的话,白天也可以。”
之前元嘉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得太过正常,也不过是走路略慢一些,她便也没意识到一个瞎子会遭遇多少的障碍,还经常心底暗暗骂他眼瞎。
想想实在是有些过分。
元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头:“谢殿下恩典,不过,”元嘉笑了笑:“公主有命,奴才自然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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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门前,赵卿寒吩咐车夫:“把周公子送回住处好生安顿下再回来。”
车夫自是应下。
周嗣摸索着探出一半身子,又下了马车,赵卿寒和车夫来不及去扶,他被绊到,差点摔一个踉跄,站稳后施礼:“学生谢过老师!”
赵卿寒见他这副模样,百感交杂:“你今日大可不去宫里,我替你去求永阳公主便好,我瞧着公主平日里虽有几分脾气,但并非不通情理。”
周嗣却摇头:“男子汉大丈夫,当立天地之间,若是因为失了一双眼睛,便耻于见人,那才是真的愧读圣贤书,且您为了学生求见公主,我却缩居人后,岂是君子所为?”
赵卿寒又是感慨又是愤怒。
周嗣反倒出声安抚他:“学生在外有老师照应,家中有小厮打点,倒是没什么不便,即使治不好,您也不必为我伤怀。”
见马车踢踏走远,赵卿寒转身进了大门。
心底却仍旧为周嗣这一场无妄之灾感到冤屈。
那些考生们坐在宫门口闹事,未经同意便拿他做由头,圣上迫于压力处置了几个人,心底却为此对周嗣生了不喜,这也是他现在不待见赵卿寒的原因。
虽近几日有风声说要重开一场恩科,那些闹事的考生们自是开心,但于周嗣却无半分好处。
若他的眼睛能治好,兴许还能够赶得及。
马车中的周嗣阖眼,他自然知晓赵卿寒的考量,若说他本人心中没有期待,也是假的。
许久,他又睁开眼睛,从袖中摸出一本书。
那是他先前进宫献给永阳公主的,本没想过再拿回来,只不过今日公主郑重递给他时,用了“还书”这样的字眼。
让他心底产生一种自己与公主之间还有联系的微妙错觉。
周嗣一贯是爱书之人,不夸张的说,他的书随他南来北往,几乎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之所以把这本书推荐给公主,也是因为他自己看过许多遍,确实觉得好。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书脊,倏地,他眉眼皱了一下。
这书,与他记忆中的并非同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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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满到风雨阁前的时候,已是夜半。
阁中并未点灯,他本以为元嘉已经歇下或还未回来,刚打算转身离开,却听到二楼窗口处飘来声音:“上来。”
徐满心底纵然疑惑,仍旧是压着气息,小心翼翼地进门,上了楼。
踩着最后一层阶梯之时,灯火恰好缓缓亮起。
徐满仰头,发现楼上布置陈设的方位发生了一些变化,一把椅子似是被撞翻了,正横在地上。
这些尚且还好,更加古怪的是,元嘉面上系了一条素白的缎带,恰好把眼睛遮住,他正摸索着把点灯的火折子放下。
“教首,您的眼睛……”徐满心底一惊。
元嘉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无妨。”他说着将缎带解开抽下,捏在手中,与此同时,眼睛也缓缓睁开。
长睫如羽,眸色如墨。
许是刚刚缎带勒得太紧,他的眼睑之下被压出了一条浅浅的痕迹。
徐满只得忽略元嘉的古怪,一心一意地汇报教中事务:“陈明翰被关在家中,陈家近来正在运作,想必过两日便会把他安插进剿贼的队伍中做谋士。”
元嘉嗤笑一声:“谋士。”
废物一个。
不怪他嗤笑,甚至就连徐满也不由得跟着点头。
陈家平日还算聪明,但对这个长子却实在是太过自信。
元嘉把玩着手中的缎带:“陈家既然去剿灭问虚教,教中自然也得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徐满小心地问:“教首的意思是……杀了?”
元嘉摇头:“吴青不是一直说我折损了他的人手么?”
徐满诺诺,哪里敢接这话。
吴青是以前老教首的儿子,本是板上钉钉的教首人选,结果后来老教首死了,被元嘉夺权。
吴青自有一群拥戴他的人,故而元嘉也不杀他,而是继续让他掌管宫外的一部分人。
吴青对元嘉又怕又恨,私底下总是会有些抱怨。
元嘉道:“让陈大公子顶上,算是本教补给他的。”
徐满:“呃,可吴公子身边的……”
问虚教的教义是从天理,灭人欲,教中确实也有不少阉人,可终究还是正常人居多。
但这却不包括吴青身边的。
身为反贼,自然都做着当皇帝的梦,从老教首到吴青,他们身边都是阉人在服侍。
而陈大公子……徐满咂舌。
他本已打算离去,不想转身却又听到元嘉的声音:“你可知道这世上有能让人患雀目之疾的药?”
徐满闻声回头,极为不解:“教首都不知道,属下更加未曾听过了。”
也不知道又是要用来毒谁。
元嘉忆起宋鸾为自己担忧的神情动作,面上不由带出几分惋惜。
周嗣的瞎是真的,他的雀目却是假的,既如此——
“安排好让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