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松亭翻了个身。
眼皮下,他眼球缓慢地动,身下凌乱的长发像树枝延伸出的枝桠。
猫躁动地舔他眼皮。
舌底的触感有些不对,缅因定睛一看,才看到那是一颗小痣,像笔尖在纸上点上一下,留下极小的一颗墨痕。
怎么有人在右眼皮上有颗痣?
谢松亭睁眼时,这颗痣完全隐没在双眼皮的褶皱里,眼睫微垂时,也不甚明显,像这样睡着了,完全放松,痣才会显现出来。
他眼皮抖了抖,竟然还没被舔醒。
以他六个月前的睡眠状态,这根本不可能发生。
猫舌最外围一圈是软的,缅因发情了,倒懂得了收敛,想起他皮肤薄,只小心地拿舌外侧舔他,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口水印。
谢松亭今天也做了梦,梦到李云岚拿着一张纸摔到他脸上,那张纸是……
“谢松亭,你醒醒……”
他慢慢睁开眼,还在犯困,听到声音,心想,怎么一个梦套着一个梦,好累,还听见了席必思的声音。
他很快睁开眼,意识到……
是猫在叫。
谢松亭懵懵地看着站在自己脸前嚎叫的棕虎斑,花了两分钟,才把声音和猫对上号,第一反应是惊悚。
“什么东西?!”
泡泡被他的声音吵醒,从窝里抬起头喵:“怎么了?谁不是东西?”
被窝里还带着热气,往常谢松亭怎么都要磨蹭很久才坐起来,但今天简直像站在敌人的窠臼里,窠臼中还都是针尖,吓得他直接窜了出去。
他光着脚踩在地上,声音接近劈裂。
“你趴回去!别过来!”
棕虎斑的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谢松亭,你别不理我……”
“这么惊讶干什么?本大王早就知道它会说话了,还不是你笨,这么久都没看出来,”泡泡甩甩尾巴,对他的大惊小怪很不解,“不就是会发情了喊你吗?怎么像见了阎王?”
谢松亭赤着双脚站在地上,脸色煞白,骂道:“这是席必思!什么狗屁缅因!他是个人!”
他说话时没看泡泡,反而一眨不眨地盯着缅因,生怕它扑过来。胳膊上的汗毛都根根竖起,扎着睡衣。
睡前还是亲亲小猫,醒来仿佛见了妖怪。
泡泡疑惑地问:“席必思?谁啊?”
谢松亭已经半年没犯病了,有缅因陪伴的这半年他状态很不错,因此泡泡也几乎遗忘了这个名字,现在他一说,泡泡下意识回想起来,也变了神色。
谢松亭和发情的缅因对视,一阵头晕目眩,只想找个什么东西扶住。
他后退两步,按住自己的电脑桌,立刻想起之前半年,缅因就是在这张桌子上舔他的脸。
……每天。
谢松亭满脸幻痛,狠狠用手摩擦自己的脸颊,趁缅因在床上乱滚着发情,他抬腿就走。
也好在腿长,他两步跨到门口,重重把门合上!
谢松亭靠着门板滑坐下来,捂住自己的脸。
什么情况,到底什么情况?
为什么现实能比他的幻觉还要魔幻?
他真不是病得更严重了?怎么能从一只猫的身体里听到席必思在说话?
是他彻底疯了对不对?
刚刚关门太过用力,谢松亭握住门把的部分烧红,崩溃得直发抖。
他第一反应是去找毕京歌,但是一摸兜想起来,自己睡到半夜被吵醒,而手机被他和猫一起锁进了卧室。
谢松亭只能靠着门发呆。
还没烟抽。
烟早在过去半年戒掉了。
他本来就没瘾,只是习惯性找个东西陪伴,燃烧的烟雾可以,粘人的猫自然也可以。
之前半年里有缅因每天陪着他,所以不需要烟。
但现在他想抽烟想疯了。
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谢松亭起来时浑身无力,没稳住,向前一跪,给地板行了个大礼。
好在穿着睡衣,所以并不太痛。
他茫然地盯着地板瓷砖,半晌,在缅因一声高过一声的猫叫声里趴下去,用额头贴紧地板,把自己埋进冰凉的长发里。
谢松亭下午刚洗的头发。
洗完拿吹风机吹头发,缅因就站在他旁边,被他当成架子放了一片发片。
猫额头顶着他的那片湿头发,不动也不吵,乖得像个宝宝。
等他把头发拿起来,缅因头顶被水浸湿,塌下去一块,猫咪不抱怨也不说话,就看着他,等他腾出手给自己擦干吹热,又帅又乖。
可爱得要命。
谢松亭鼻尖贴着地板,越想越崩溃。
他的猫怎么能是席必思?
怎么能呢?
开玩笑呢?
屋里嚎叫他名字的猫一声高过一声,谢松亭更死地捂紧耳朵,恨不得自己聋了。
他确实该聋了。
听不见的话就不会每天睡不好,听不见的话就不会知道缅因是自己的猫……
谢松亭情绪下滑得非常快,眼看就要真的听不见,又陷入浓重的幻觉,突然门一声响,有猫钻出来叫,将他拉回现实。
“谢松亭。”
谢松亭慢慢从地板上抬起头,看向走到自己面前的猫。
不应该说猫了。
应该说席必思。
他张了张嘴,维持着半跪在地板上的姿势,依然不想接受现实,崩溃地说:“你能不能闭上猫嘴?”
席必思的发情状态暂歇下来,立刻打开门来到他面前。
席必思:“不能。”
谢松亭:“你既然都装猫了,就不能一直装下去?你就不能骗我骗到死?”
缅因像往常一样在他面前蹲坐下来,但和往常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这是席必思。
不是可爱的想讨他欢心的猫。
“我不是故意的,”席必思说,“我也不知道我会穿进猫身体里,对不起。”
“你不是故意的?”
谢松亭缓慢地重复他的话。
“明明知道我能听懂动物说话,明明自己会说话,明明有半年的时间和我说清楚,偏偏到了发情,到了控制不住才让我知道猫是你,你还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席必思,你在和我开玩笑吗?你是不是想让我把你给掐死?”
他看着它,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缅因猫和席必思联系在一起,又想崩溃。
“装我的猫好玩吗?看我每天摸你蹭你好玩吗?看我现在崩溃的样子好玩吗?我真想——”
猫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舔了他一口。
谢松亭油盐不进,一巴掌把猫挥开!
缅因就算再大又能有多大?何况猫毫无防备,被他挥开半步,没稳住,在地板上栽了个滚。
不疼,只是有些狼狈。
因为谢松亭这种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人本来就没多少力气。
半空中掉下来一簇猫毛,粘在谢松亭头发上。
他静了两秒,努力无视笨拙得可怜的猫,说:“从我家滚出去。”
席必思灰头土脸地站起来坐好:“不行,出去我会死,我是宠物猫,不是流浪猫,出去我都不知道吃什么,你可怜可怜我。”
谢松亭想把自己眼睛给戳瞎。
他竟然还是觉得这只席必思变的猫很可爱。
谢松亭:“那谁来可怜可怜我?谁来把我的猫还给我?还有,你是个人,能不能别再说自己是猫了?”
席必思继续道歉:“对不起,真不是我想变成猫的,出车祸醒来之后我就在猫身体里了,那天刚好你来货运站接我。”
谢松亭被他提醒,突然想起来。
席悦还不知道这事。
他当即做了决定:“我把你送回你妈那去,她知道你还活着肯定很高兴。我供不起你。”
“求你不要,”席必思苦涩地说,“她听不懂猫说话,我到了那边即使能用别的跟她交流,她看到我是一只只能活二十年的猫,估计会更崩溃。”
谢松亭:“我真想杀了你,席必思,你怎么不想想我会不会崩溃?我养了我最讨厌的人变的猫养了半年,你装乖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心里嘲笑我——”
“没有,我喜欢你。”
席必思自动忽略“最讨厌的人”,语气平静。
谢松亭一下定住了。
他满脸匪夷所思,像在说,你究竟在说什么屁话?
“我说我没嘲笑你,我喜欢你,”暗铜色猫眼专注地看他,“所以才装自己不会说话装了很久,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你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
“我真不是故意的,只是很喜欢你。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不主动说话是怕你知道我是猫,当天就把我送走。”
谢松亭默了两秒。
席必思还是了解他,他确实能干出来这种事。
“你要是感觉我在说谎,那你不理我就不理我吧,求你别把我赶出去,不然我真不知道去哪了,我在蓉城就认识你一个人,像我这样的猫出去会死的。”
“席必思,你是不是把喜欢和讨厌搞混了?”
谢松亭跪得腿麻,勉强撑起自己,变成坐在地板上的姿势。
途中,还压住了自己睡衣后面的熊猫尾巴。
他把熊猫尾巴揪出来,头疼地闭上眼,还是觉得猫很可爱,根本没法直视缅因琉璃一样的眼珠子。
谢松亭烦躁得想让自己也长个尾巴能到处乱甩。
“席必思,你是变成猫之前还去了趟火星?怎么满嘴都是我听不懂的东西。
“你怎么可能喜欢我?
“我们两个十年没见过一次面,见了面你就说喜欢我,你当我是傻缺还是智障?拜托,我是精神分裂,精神分裂的阳性症状是幻觉、错觉、思维错乱,不是蠢,好吗?
“我投降了,我不把你丢出去还不行吗。你别说鬼话,我害怕。”
席必思:“……”
席必思坐在地上,说:“你要听理由是吧?好,我说,说了你别跑。”
谢松亭挑衅道:“谁跑谁喜欢你。”
席必思:“你别后悔。”
谢松亭像往常一样盘起腿,兴致缺缺,双肘搭住膝盖,露出来的手脚都是红的。
缅因晃了晃尾巴。
谢松亭立刻说:“坐好别乱动,碰我一下你死了。”
席必思:“……”
席必思刹住想拿尾巴给他暖暖的想法。
和席必思了解谢松亭一样,谢松亭也同样了解席必思。
更何况这是他养了半年的猫。
动一下尾巴尖他都知道这猫在想什么。
两人吵架的动静实在不小,泡泡从卧室出来想吃瓜,刚走近谢松亭,就被谢松亭伸长胳膊,一把抓进怀里。
奶牛猫被他的手冰得嗷嗷直叫。
“啊啊啊啊放开我!我不想和你抱在一起!你们人类又没有毛又凉凉硬硬的!不舒服!”
谢松亭面无表情,抓着泡泡后颈把它按在腿上。
“你憋着。”
再不暖暖就要冻死了,他得先听完席必思怎么编。
他养了泡泡七年,头一次这么强硬,竟然把泡泡制住了。
奶牛猫乖乖趴在他腿上,一个字都不敢说,智慧的眼神在席必思和谢松亭之间来回转,忙得很。
这么生气的谢松亭它还是头一回见。
泡泡识时务地想,还是不要触霉头了。
“真不用我给你暖暖?”席必思说,“你手脚都冻变色了,我们回卧室说吧,这漏风,你太冷了。”
“抓紧时间,要么你说完我进屋,要么我冻着,不是喜欢我吗?喜欢就少说废话,把我冻死谁听你表白?”
席必思被他呛得想笑。
他确实不该多余问,因为他知道谢松亭一定会拒绝。
但是谢松亭的反应太好玩了,他总想听谢松亭多说几句,十年没见,连谢松亭骂他,他都是喜欢的。
也还好他是猫,所以笑了谢松亭也看不出来。
“高中那会儿就喜欢你了,不是变成猫才喜欢的。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谢松亭眯起眼:“你用词也太不准确了,你见到我的面了吗?”
席必思:“确实没见到,你当时套着那么大个编织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