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比室外温暖多了,夏晓风回到教室座位上,擤了擤被厕所冷风冻出的鼻涕。
谭逸朝他推来一张纸条——原来这人死板得很,只要一上课,绝对不逼逼一句题外话,到后面被夏晓风吵得没办法了,只好调低下限,转移到纸上写小话,每次推过来还得不停地瞅讲台,生怕给老师发现啥的。
好咧,今个儿晚自习,推过来还在瞅。
夏晓风不理解地瞟他一眼,心想讲台上也没老师啊,你瞅你妈呢怕什么。
直到他看到纸条上的字,不由得心脏一跳,立马将这纸条塞到自个儿抽屉里,还鬼鬼祟祟望望周围,怕给人看了去。
谭逸在纸条上写:
“你在厕所那么久干嘛呢?”
夏晓风心里直扑腾,他忐忑地想,谭逸怎么知道自己在厕所,他不会知道自己硬了吧?
不对,那我也安全啊,我这不啥也没干吗?
但是如果他也在厕所,说明他可能也听到了侯志博的通话,还可能把熊盛云那番话也听了去,他怎么想?他也想像我这么做吗?
夏晓风试探一句:
“你也在厕所?”
谭逸写道:
“不在。”
刚要详细阐述计划攻略的夏晓风哑了火,无语地摁了摁笔帽。
他写:
“玩儿我呢?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厕所?”
谭逸写:
“你身上有味。”
夏晓风在心里骂了句脏,左嗅嗅右嗅嗅,估摸着是托那位熊社长的福气,待他身边这么长时间,不得腌入味儿了!
夏晓风写:
“味道很大吗?”
谭逸写:
“有点。”
夏晓风低低地“我靠”了一句,写:
“那我回宿舍一趟换件衣服……顺便再洗个澡了。”
他就要起身,谭逸一把拉住他,一伸手掌,让他等等。
谭逸在纸条上刷刷地写:
“晚自习。”
夏晓风懒得同他把纸条递来递去了,他压低声音说:
“靠,我一身都这味儿了,别人怎么想……不是,不是我弄的啊,是别人的。”
谭逸还不松手,他继续写:
“没关系,大家都闻惯了。”
夏晓风干笑两声——平时没见着你谭逸这么会开玩笑,这么这时又如此幽默了?
夏晓风说:
“撒开,我马上回来。”
谭逸继续写,好看的眉头皱起来:
“不行,这又没什么,你好好学习。”
夏晓风欲哭无泪地说:
“啥没什么,我还是要点面子的,撒开手,别他妈扯来扯去。”
谭逸写:
“其实味道也不是很大。”
见他改口,夏晓风不禁叹气一声,握上笔写:
“你说实话。”
谭逸不太擅长说话,这一问,逼得他只好换个方向:
“这种味道挺好的,没什么人会讨厌,你怎么那么讲究呢?”
夏晓风:“……”
没工夫再跟他开玩笑。
他转身就要走,谭逸为了挽留他学习,也憋不住了,他破了戒,对夏晓风说:
“我有时真觉得教室里应该有点这种味道,这才合适,你坐下吧。”
夏晓风想着晚自习结束再找他“秋后算账”,甩开他,小声地说:
“滚你犊子!”
而谁能想到,夏晓风一转身,步子都没迈开,就撞到了个人。
他第一反应是妈的怎么晚自习都有人走来走去,第二反应是我靠这人不会闻见我身上的味儿了吧,第三反应……第三反应还没出来,他就已经大脑一片空白了。
撞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过会儿要去一同品茗的班主任詹老师。
只见谭逸“嗖”地就把纸条塞到卷子下,还死死摁着,动作快到没影。
詹老师那藏在圆眼镜后的眼睛眯了眯:“谁滚呢?”
周边的同学忍不住憋笑。
夏晓风嘿嘿道:“我滚,我滚。”
詹老师说:“你出来下。”
夏晓风浅浅瞪了谭逸一眼,便闷闷地跟出去了。
一出门,詹老师就说:“你身上什么味道?”
夏晓风简直想找个地缝钻出去,他低着头说:“……我,刚刚上厕所去了。”
詹老师恍然大悟:“哦!难怪蚊香味那么重。春天蚊虫多,厕所是要放多点蚊香。”
夏晓风一边“嗯嗯”一边点头,到一半发现不对劲,他狐疑地说:“我身上的味道……是蚊香味?”
俩人走到教室外,詹老师说:“对啊,你自己没发现吗?”
——靠!原来是蚊香味,难怪谭逸说“大家都闻惯了”,吓死爹了,他还以为大家都是泡在屎罐子里长大的呢!
夏晓风心中明了,大喘口气,说:“哎呀发现了发现了,这不是‘不识庐山真面目,自缘身在此山中’嘛,哈哈哈哈。”
詹老师笑道:“少耍嘴皮子,走吧,来我办公室一趟。”
夏晓风瞥见拐角处有个人影,这脑袋,这身形,这小眼神,得咧,就是下午那位“敌友”侯志博先生。
原本叫课间去的,怎么现在就要去了?
夏晓风迈不动腿,显然心里还有些抗拒:“要不课间再去?”
詹老师说:“我都下来了,没事,走吧。”
班主任立场十分坚定,夏晓风没辙,只好夹着尾巴跟过去。另外,他想着身上蚊香味儿太浓,边走还边把外套脱了。
谁知詹老师见着了,拍拍他肩膀,说声天气冷穿上吧,就不在意地领他和侯志博进了办公室。
教室暖和,这教师办公室更暖和,窗都闭着,夏晓风瞅见一个胖老师正仰躺在转移上“闭目养神”,这时他仍不知道,这位晚自习在办公室“闭目养神”的胖老师,将会是自己高三分班后的班主任。
而此时高二的班主任叫他和侯志博站到跟前,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开门见山道:“你俩怎么就动手了?”
夏晓风跟侯志博站在一起,本就尴尬,本就紧张,本就心里发闷,支吾半天,说不出来,他看了侯志博一眼,发现侯志博也正好看向自己,俩人的目光“砰”地碰撞,跟电着了似的,火光一闪,又收了回去。
詹老师说:“志博,虽然现在我不教你,但有什么我们还是可以聊聊的嘛。你先说,你俩怎么打起来的?”
詹老师是位年轻女老师,清华毕业,做事认真、教书负责,性格温和又开朗,笑起来能看见两颗尖尖的虎牙,绷起脸来又十分有威慑力。别说在班里受到尊敬和喜爱,级里大部分学生都听过她的名字。
侯志博开了口:“……没什么,一些小事。”
詹老师耐心地说:“小事会让你俩动手?高一你们就是好朋友吧,还是室友,没事,有什么都可以跟我慢慢说的。”
俩人坐在詹老师面前,还是跟哑巴似的,一句话不吭。
詹老师说:“晓风你说,是什么小事?说出来我也好了解一下情况,早点处理完早点回去嘛……你也不想一个晚上都待办公室对吧?”
夏晓风犹豫几秒,低声说:“就是些,观念上,不太合适。”
詹老师说:“观念上不合适,什么方面的?”
她没有直接问具体的事,但足以让夏晓风难堪,说恋爱,注定会绕来绕去,然后落到自己身上;不说恋爱,那也不知说些什么,在这种情形下胡编乱造,实在不是他的长项。
他暗暗瞟了侯志博一眼,那人也没有说话,估计让他说出“夏晓风是个同性恋而我不接受”这句话,对于他来说,也很有难度吧。
两名少年都十七八岁,也没完全形成开放的思想,身上的伤口就像各自难以启齿的苦楚,遮着那层胆怯羞愧的血肉,俩人都不自在起来。
夏晓风想:要么,就直接承认了吧,詹老师是高材生,现在这个年代了,她应该能理解我。
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那三个字就跟铁丝网似的,牢牢封住他的嘴,连一厘米都张不开。
詹老师倒了两杯水给他们,放缓语气重复道:“办公室里只有我,其他老师都不在,今天晚上的谈话只是走个流程,你俩把想说的都说了,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夏晓风抓着自己的手,这时才渐渐体会到谭逸口中那出柜的不易。
就在这焦灼之时,侯志博率先说:“我和他,饮食观念不同……他喜欢番茄鸡蛋面,我喜欢臊子肉。”
詹老师的眼镜往下滑了滑,很明显怔住了。
夏晓风也傻了眼:“……”
不过,我们和蔼可亲的詹老师可是见过世面的,她很快反应过来,推上眼镜说:“你们就因为这个打架?”
侯志博说:“是,他非要我尝一下番茄鸡蛋,我说了我不喜欢、我不接受,他非要我接受。”
夏晓风觉得好笑,说:“这个时代,这个年纪,怎么会有人连番茄鸡蛋都不喜欢吃?”
侯志博说:“这个时代,这个年纪,什么人都有,还有人喜欢吃屎呢,你怎么连屎都不喜欢吃?”
夏晓风被他呛了一口,不爽道:“你又来了,自己老想太多,我也没说给你一下子接受啊,一次尝一块,一天尝一次,我给了你时间。”
侯志博说:“这是时间的问题吗?我从小就不喜欢番茄鸡蛋,这么硬逼着人,有意思吗?”
夏晓风嗤笑道:“行,那我也想通了,我不逼你了,你爱咋咋地吧,你到时候被人说迂腐封建朽木死板我也随便。看来我们饮食观念不和,就没共事的机会了。”
詹老师终于打断他俩:“你们都停停,怎么啦,还要在我办公室打起来?当着我的面,还吵架,今天不是来解决事情的吗?”
夏晓风嘀咕道:“解决不了,他不接受。”
侯志博迅速接道:“有些事情,你硬逼人逼不来。”
詹老师说:“哎,怎么还吵呢。”
侯、夏俩人的眼神在空中碰撞了下,都垂下脑袋安静了。
詹老师看向夏晓风,说:“我觉得吧,志博刚刚说的那句话,有点道理,有些事情,硬逼是逼不来的。比如高一我逼你学习,你愿意吗?你老不愿意了,又是逃课又是睡觉又是不写作业的。后来呢,后来我发现你,哎,就慢慢自己开始学了,找到了伙伴,找到了学习的动力。这是我逼你的吗?如果是我逼你的肯定不会变成这样,这都是你自己愿意去做,你主动的,这才有改变。晓风,你强硬逼人改变,是做不到的,我觉得,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詹老师看向侯志博,说:“所以,如果志博你连番茄炒蛋面都没有尝试过,你怎么知道就知道这个不好吃呢?”
侯志博说:“我吃过,但我从小就不接受。”
詹老师说:“那你吃过阳才二中的番茄鸡蛋面吗?”
侯志博保持了沉默。
詹老师说:“你看,你连阳才二中的番茄鸡蛋面都没吃过,又有什么理由说你接受不了?你得先去尝试,哪怕是一口,去了解它到底是什么味道的,你才有资格说:这个东西我接受不了。不然,都是以偏概全。”
“它的味道跟你认知里、你讨厌的番茄鸡蛋面是否一样?它的口感,它的汤料呢?如果跟你认知里的一模一样,那你吃一口,觉得不好吃,那下次就不吃了,按你们说的话,就是‘排雷了’。”
“但是万一你吃了,觉得这个面跟臊子肉的味道很像,觉得正好你能接受呢?这些我也不知道,但你可以尝试迈出这一步。”
侯志博守着最后一根防线,他轻声说:“有些东西是拼尽全力也没办法的。”
詹老师说:“可是如果因为最终的结局,就不去拼尽全力,那多不值得呀!按你这么说,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到了最后都是死亡,那是不是意味着我的出生就没有意义?是不是意味着我就没必要为我自己的年华、为我自己的人生拼尽全力了?”
——是这样的吗?
不是这样的,詹老师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很准确:强硬逼人改变,是做不到的,这些都只能靠自己主动迈出第一步。
昨天想着自己要同侯志博分道扬镳、就此挥别的自己,想法又有了些微的转变:
好像……自己不应该远离侯志博,也不应该给他三天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