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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如惊雷一般炸响在顾玉昭的耳边!
她按捺住慌乱,规行矩止的一礼,正欲说什么,却惹来太子的不悦。
太子蹙眉:“孤早说过,只你我二人,无须如此繁文缛节。”
顾玉昭只能应‘是’。
裴秀喟叹一声,起身扶住了她,又伸手把面前这个低着头的小郎君牵到了南窗下的案几前,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
只见这个年届束发的小郎君,小脸微白,肩线微抖,笑容勉强,似是被惊吓到了。
裴秀的眸色微微转黯,心里浮起几丝挫败的感觉。
自调入东宫,虽常常见面,但两人真正如现在这样亲密相处的时刻并不多,主要是这小郎君过于机狡善变,若自己稍稍逾矩一点,便会脊背僵硬、浑身上下都会透出一种隐约的抗拒;
他不忍以势欺人,他更想要得到的是对方的主动靠近,如那漫山遍野的野梅,再次热烈而期盼的把目光投向给他,再次直白的诉说‘待太子之心,日日昭昭’。
潜藏在雪林中的猎手,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老练的猎手会慢慢的缩小围猎的距离,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
譬如此刻——
南窗下,一小几,一湘妃竹榻。
几案上,青玉瓶中斜插的一小枝玉兰,正香气盈怀,半开半妍;短榻上两人挨腿并坐,袖袍相连,坐下后,裴秀还拢着这人的手,一时之间舍不得放开。
可又舍不得这人一副受惊惶恐的模样,只得缓缓撂手,从案几上取来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卷轴,笑言:“上次提到宋人于‘事物纪原’中记载的木牛流马,孤偶于乐水轩书库中翻阅到一辑残稿,或是旧籍配图,你且瞧瞧。”
闻此言,顾玉昭彻底松了一口气,不是她之前猜测的那样就好!
也对,太子这么谦谦如玉的君子一枚,怎么可能会随意翻阅臣子的私人物品呢?
但这次的惊吓还是提醒了她,莫因为东宫环境太安逸而过于松懈。
现在,危机解除!
彻底放松下来的顾玉昭,从善如流的从太子手上接过纸质泛黄的卷轴,展开细细观览。
她眼前一亮,兴奋道: “就是它!太好了,多谢殿下!”
裴秀指着卷轴末端的私印,叹道:“这是孤六岁时,皇爷所赐,意义非凡,可不能长期外借……”
顾玉昭双眸微闪,脸上挂上了一抹讨巧的笑意,央求:“殿下,勿需长期外借,您短期借与我揽月阁就行!短期!最多五天!”
“不,最多三天,三天就行!”
发现太子半响不应声,顾玉昭忍不住双手合十,露出一个恳求的乖巧笑意。
裴秀微微垂眸,视线凝在小郎君束发后光裸的后颈,玉脂细润香馥,脆弱得可一口咬住,然后用齿细细研磨。
几缕调皮的碎发,不服梳拢般的在白得发光的那一小片肌肤中轻拂摇曳,似招摇、似引诱……
看得他说不出的心痒。
“殿下,您就答应我吧……求求您了!”
“我保证保存完好!亲手临摹,绝不让他人沾手……”
神色急切的小郎君恳求着,不知不觉的身体前倾,掀袍侧身踞坐而跪,合十的双手高举头顶,摆出了一个恳求的姿态;
眼下,湘妃竹塌窄短而太子身形高大,顾玉昭的膝盖紧紧的贴在了太子大腿外侧而不自知……
感受着透过几层衣料传递过来的那点肌肤温热。
裴秀忽而一笑。
是了,要有耐心,不能急。
即便可以一道令旨命顾玉昭上榻,圈住这人时刻伴随左右,这人也反抗不得。可那只能带来最恶劣的后果;
裴秀知道,君权的独断,可以让他轻松而简单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也能轻易的毁了他想要的;
君子慎独,慎器,慎重,慎爱。
裴秀轻咳一声,道:“既然都这么求我了……那就应了你,倒不急着三五天,你亲手临摹完,再亲手送回太子府便是了。”
顾玉昭大喜: “谢谢殿下!”
拜谢完,顾玉昭起身,乐呵呵的找了几个木匣,小心翼翼的把太子带来的卷轴装好。
又摸了摸太子的茶盏,道:“殿下,茶冷了,揽月阁没有您爱用的雀舌,只有小臣自制的一些花果茶,您要试试吗?”
裴秀点头,见这人如小蜜蜂一般忙来忙去,笑着调侃:“可算能喝着主人家的茶了,刚才见了孤,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孤就这么不受待见?”
顾玉昭面上赧然,心里却在暗想:如果真是那堆东西被发现,一通欺君之罪被压下来,那可不就得去‘见鬼了’!
面对太子这种程度的调侃,顾玉昭已经习惯了。
她甚至还有心情回嘴:“殿下,瞧您说的,我算什么‘主人’……圣人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别说小小的揽月阁了,整个东宫、整个大豫……您才是真正的主人呢!”
之前在泰庆殿的时候,太子闲暇时会留她与周文山等近臣饮茶闲谈,气氛便时常如此随意自然;
若是只留她并且不需宫人特意伺候,往往太子与她之间的谈话会更随意一些,对此,顾玉昭的理解是,储君也是人,大约偶尔也需要平视的对谈,而不是属下毕恭毕敬的谒见。
根据不同的情况,灵活的提供不同类型的情绪价值嘛~
这题她会!
这活儿她也熟得很~
因此,在揽月阁招待太子喝茶这件事,她并没有去唤侍茶内侍,而是挽起袖子打开自己的小茶阁,兴致勃勃的忙碌起来~
她如今所在的揽月阁为木制,位于二楼书阁的都是重要书籍卷宗,常规并不设火炉,因而顾玉昭都是用暖壶装沸水,搁置合适温度再泡发茶叶。
其实这并不是如今最主流的喝法,而是她依照前世的记忆,捣鼓出来的茶饮,还并没有与人分享过。
顾玉昭一边调制饮料,一边向太子介绍:“殿下,这可是新配方,新制法。”
“先用红泥瓦炉熬制黄芪、甘草片、芡实约一刻钟,然后置于暖壶中,再加入时令果肉封存、闷制;在两个时辰内,壶温尚可,此时便可饮用,用时在琉璃盏中置入不同干花做底,最后再注入焖制的果汤,便可一壶多吃……”
茶好了,顾玉昭双手奉上。
她双眼亮晶晶的期待夸奖:“殿下,您尝尝!”
大肚敞口的茶盏是由上好的琉璃制成,正是上次南书房对弈时,顾玉昭多看了几眼的茶具,裴秀见她喜欢,隔日便使内库赐给了她。
玲珑剔透的琉璃材质,在斜照的夕光下,折射出瑰丽的彩光,茶盏很美,但远不及此刻执盏的玉白手指。
点点彩光摇曳在粉白的指尖,指甲修得圆润,或是年幼未长成的缘故,指腹关节细嫩,仿佛上好的软玉,尤其适合置于唇齿之间把玩……
裴秀的呼吸微微凌乱了一瞬。
鬼使神差的、他低下头,并没有用手接过那盏茶,而是下意识的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小口。
温热的呼吸喷在执盏的手指上。
仿佛春风给了枝间俏长的嫩芽一个轻吻,微微拂过,又一触而分。
顾玉昭手指微微一颤,好似被烫着了一般,却又不敢随意乱动,还得调整坐姿和持盏的角度,伺候好这人用茶。
一股奇怪的感觉漫上心头,还未待她理清,就见太子饮完茶后,仿佛思考什么天大的难题一般,脸上的神情略为奇怪。
眉头微蹙,一语不发,好像什么都没说,好像也什么都说了。
总之,肯定不是赞赏的意思。
顾玉昭也皱起了眉头,维持着持盏的姿势,气鼓鼓追问:“殿下,您觉得怎样啊?”
茶水透亮,清甜温润,有花的香气,也有果肉的甜润。
……是女郎会喜欢的味道。
裴秀心里默默下了结论,又低头再喝了一口。
顾玉昭手都端累了,促问:“殿下?”
裴秀瞧了她一眼,腹诽:这人的喜好,除了爱招猫逗狗、机狡圆滑得像个坏小子,眼界、城府还有野心……完全是个足以承嗣一族的郎君模样,除此之外,喜甜食、喜糕点、喜多毛的畜生、喜鲜亮娇俏的事物……哪儿不像个女郎?
甚至那玉白的手、圆润的耳垂、柔软的腰身……哪儿哪儿都像个女郎。
但这话,裴秀只能和着清甜回甘的茶水一同饮到肚里去,是万万不能当着顾玉昭的面说出来的。
还记得,上次在泰庆殿南书房,议完事之后,周文山等几个近臣提议做弈秋流觞之戏,本是放松玩耍,几人便定了卸玉带荷包做彩头,偏不知怎的,文山嘲了顾玉昭一句‘磨磨唧唧似女郎’之语,惹得顾玉昭不再韬光养晦,一路的棋局中盯死了周文山,杀得周世子当日连内衫都输掉了。
偏偏几位近臣中,就他年龄小,虽然赢了但也委屈红了眼的模样,让海康平等几个老臣纷纷谴责文山口出不逊,为人不厚道。
可见说他像女郎这样的话,是真的逆鳞了。
想到这里,裴秀不打算对这茶发表什么多余的言论。
“殿下?!喝了我的茶,您倒是给个评价呀~”
裴秀从不说违心之语,面对气鼓鼓的顾玉昭,觉得有点难办。他伸手攥住了对方气得想摔盏的手,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抬眼睨着她,囫囵的把越喝越渴的甜水一口一口的给吞咽了下去。
“不错。”
一盏茶见底之后,裴秀直起身、慢吞吞的,勉强给了一句两个字的评价。于无人看见之处,收回袖袍的手,却空空的、紧握了一下。
他忍不住想留住那柔软的触感,却也深知还不到合适的时机。
“但刚才的话,慎言。”
顾玉昭反应过来,太子殿下在提点她关于‘整个大豫’‘真正的主人’云云,这些个说法是很犯忌讳的。
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咕哝:“知道了……这不是没其它人嘛……”
裴秀摆出不赞同的神色,曲起食指,亲昵的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斥:“不准喊痛,胡乱说话,该罚。”
这么一打岔,便把那‘花果茶’好不好喝的问题给岔过去了。
顾玉昭捂着额头,偷偷瞪他。
裴秀一笑置之,起身自取了‘顾中允大人’茶厨中的一味老白茶,随后倚在窗下,自斟自酌,与之饮茶说笑。
顾玉昭也自己喝自己的,两人这么相处倒也相宜。
裴秀的心情很是明朗轻快,今日午后在泰庆殿议事堂的郁闷忿怒一扫而空。
是了,就是这样。
但若是像此时这样,稍稍退后,再引一些他喜欢的话题,惊惶的小兽就会放下戒备,热烈的、赤诚的、笑着主动靠近。
一点一点的,就这样。
小火慢熬就好。
他期待这段感情,会收获最丰美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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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一晃便又过去了一月有余。
揽月阁的迎春凋敝,几株春玉兰倒开得愈发的热烈。
此后,太子时常乘舟悄然而至。
顾玉昭从一开始的惶恐,到后来竟也渐渐习惯了。
不知不觉间,揽月阁二楼隔间渐渐的,多了不少太子私人物品,偶尔小歇在此处,午茶也在此处。
某日,经安喜公公私下提点,顾玉昭恍然,原来太子是把揽月阁当一处放松躲烦之处了,对此,她表示十分理解。
任谁小时候都会有一个与小伙伴共享的秘密基地。
想一想,也很自然,对她来说,揽月阁是正儿八经的工作场所,文在当代,利在万世嘛~
但与太子面对的那些繁杂的政事、忧重的民生、三国之间的博弈争斗来比,她手上的千秋文选,就算得上是一种可以放松神经的休闲事务了。
搞清楚了揽月阁的定位,顾玉昭贴心的、主动的把三楼布置了出来,满心希望太子来躲闲的时候,能休息得更舒适,哪知道太子见了之后,却建议她把自己的休息间也挪上来。
太子说:孤只是兴之所至,偶尔来此,借你这儿躲躲清闲罢了。若正经布置,按内务府的习惯,怕是又变成了一处不得闲之所。
顾玉昭一点就通,然后照办了。
重新布置完之后,天工院的翻新也全部完成了。
工匠们竟从天工院的旧藏书阁下挖出前朝尹文殿旧址,那些或焚于故纸堆,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