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快的脚步声在宫苑内响起,少女走过小桥,俯身找一找躲在石缝间的鱼儿,熟稔数着,眉目带笑,转头向四周的宫女致意问候。
素春姑姑正端药出来,迎面碰上,少女跟在她身后,边闲话边进殿。
“我来与母亲用膳。”她娇俏的话音飘得很远。
晴春嘻嘻笑着下去吩咐,屋内传来一声轻唤:“衔乐?”以及——“喵?”
流春守在门边,推开门,她扑进暖和的气息里,白珠为她解了披风,衔乐疾走两步,蹲下搂住跳进她怀里的小盘,一同偎到软榻上的人身边:“母亲……”语调长长地飞扬起来。
“母亲和小盘在做什么呀?今天感觉有好些么?夜里几时睡的?可还安稳?今儿几时醒的?早膳试了什么新花样?觉着合胃口么?有没有想我呢?”
蓝溪弯了眼,一下下顺着她的发轻抚:“闲着看书呢,小盘刚醒,预备东西给它吃,身子无碍,你走后就歇下了,没做梦,挨到近巳时才起的,今早有碟蔬烙不错,应该是你会喜欢的,明日你不来尝我便让人给你当点心送去,正在想衔乐是不是要过来了。”
“好福气啊。”挠挠小盘的下巴,衔乐抵着额蹭她肩窝,藏着脸笑:“母亲倒把我说馋了,可是在点我今早没来?恕罪呀恕罪,明儿我守着母亲的门,叫母亲烦也烦不走!”
“那你怕是有的等,我许久没在辰时前起过了。”
“只要能等到母亲,多久都不怕!”衔乐蹭得毛茸茸的脑袋往她怀里钻。
小盘一溜,也扒到蓝溪腿上,仰着小黑脸,“喵,喵呜——”
蓝溪笑得没了力气,把一侧的经文递给同样含笑的素春,朝里让了让,揉揉小盘,它凑近,乖乖团在左边,蓝溪拉起右侧绒毯将衔乐往里裹:“现在该是你交代了。”
虽然有宫女常常往来传报,可彼此间单独的一番问询早已成了改不掉也不想改的习惯。
翘着指头数满今日衣食起行,又说笑着闹了一会儿,衔乐起身端汤药,试过温度便捧给蓝溪,对素春道:“母亲吃过早膳不久,我一时半会儿也不饿,姑姑叫膳房慢些准备我们的,小盘先吃饱。”
素春应是,带着殿内的几个宫人出去了。
喝完药,衔乐递上温水让她淡苦味,随即把碗收好,傍回蓝溪身边,握她不很热和的手。
摸着小盘雪白柔软的背,微笑看她忙活,蓝溪的视线在追随她时被她身旁的矮几截住,笑容稍停,显出一丝恍惚。空了一块的地方更空得实在。
抚摸没有了,小盘歪着脑袋。
衔乐转眸望去,轻哼一声:“她倒连片枯叶也不留给我。”
所见是一只小巧的粉青釉玉壶春瓶,里面斜倚着三根纤细的桂花枝,香味自然淡尽,花叶零落,枝上空余下干缩在一起的几团暗黄,一点儿不俏了。此刻又碎了三四粒在案上。不知何时,总是今日。
蓝溪侧首盯着架上一座有凤来仪玉山子,眼睛霎了霎就移开了,重新看向怀里,摸摸小盘:“这满宫的树还不是任你折?”
默了片刻,“我想要母亲院里的,也可以么?”衔乐一双眼亮晶晶地映着她。
替她理一理移位的金钗,蓝溪笑道:“都随你。”
“那我可得给母亲回礼才行。”衔乐融到她腹部,黏得她挪不开身,小盘展开身子,横趴着。
“母亲等我三日。”
“从几时算起?今日?”
“算!”
小盘伸爪拍她,“喵!”
***
“我知道了!”孟如安一脸混杂着急切与伤痛:“张老先生说,那场仗之所以被压下来,是因为太惨烈了。”
——“所有人啊,都没了。”
老人浑黄充血的双眼慢慢开合,形容憔悴,声嘶气哑,也是刻意压低过:“守了十几年的钟州,突然陷落,谁能料想……小进小犯多少年,都算是相安无事……他们怎么就如此丧尽天良,要屠我满城的百姓!二十三万人……”
那压抑了多时的恨遽然反刍。因终于有人见证、聆听,更添了一味怆然。
孟如安嗫嚅两下,摸找口袋,把剩得不多的热符纸再塞给他一张。
栏外典公又开始催促。
天变得很亮了,高墙上砖块大小的空洞漏进光亮,黑里穿入白,但狱里遍布的阴暗湿冷早就硬成顽石,任它击,难以破。
斜斜一束,堪照灰尘乱舞。
“无辜……孤苦……”
“萧将军一家老小全倒在战场上,成文侯一脉好容易得一将才,也折了……”
"学艺不精也罢,时运不济也罢!千不该万不该,他们要被掩盖!活人哪里关心死人的苦啊……啊?关心无用!天不垂怜,谁人奈何!”
张老先生偏头咳嗽,暂时把他的胳膊放下,捏着药瓶的手用力,握拳,洁白膏体受倾,倒出来,冰冰凉凉。
药膏上了小半,肩膀上的大片擦伤烧起灼痛,又冷又烫,孟如安早有热泪盈眶:“怎么会…为什么啊……”
美名,恶名,无名,死人都不得见。
活人赋予,活人在乎。
有痕迹的死不算死,在别人心里梦里还会动,会说,心里梦里也不存在,那是真的‘亡’了。
有名的人是不会亡的。活着的责任尽了,死后还要恒久服务。
至于无名之辈,从此便由死亡代替。
一切,这一切只有在意的人在意。
“我们的百姓和将士,就那么死了,一个死讯,尸骨无踪嗳……他们的亲人如何祭奠?横遭此难,该往何处诉哪!”
监栏分分隔隔,昏黯的牢道拐折,弯转传出尖厉呼喊:“不!我…说……啊!”
孟如安浑身被蛰了一般,头肩缩着抖,短毛小兽甩水的样子。
全神转述的一团圆面,小孩淘气捏作的五官不够劲儿,软塌塌的,像要回缩陷进面里,声息发颤,人往下滑。
战争多么可怕。从前,他离开所熟悉的一切,那座僻静的小院,接受新的看护,不管怎样,是新的。兄长死了,父亲,那从来对他漠不关心的人,竟会向他露出笑容,竟会拉起他的手……不需要别人告诉他,他也知道,这都是一场仗导致的。他不止一次为它难过,为它窃喜。孟如安以为所有战争都是这样。
现在他见识到战争露出的另一副面孔,死亡的面目,是白骨累累无人收,是边城荒凉异将守。
白骨地后方那片城邑什么样,他已目睹过。
一只手扶在他肩后,轻缓拍抚几下,没有轻言絮语,却是安稳支撑。
“他们的执念,是想留名青史,或是埋骨为安?”斜角的白清淮突然通过铃铛传音——限方圆一里内的用途。
“再查深些就知道了。”云枳说。
毕竟不是亲历者,张老先生给出的线索很有限,他们随口扯的由头也不足以持续刨根问底式追问。
正史典籍上看到过萧姓将领,成文侯是顾氏受封的爵位。都是开国功臣。
“那么多人不好一一查清,我们揪住一个专门打听应该也是一样的。”
白清淮接着道:“之前听闻,那位东宫太后好像也姓顾。”
“是。”云枳应声。
“同一个姓,又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就算不是近亲也因沾些血缘,能不能试着从这里着手?”
孟如安整个人渐渐平复下来,坐好,眉目的形也在重塑。非整形不可。
他望向云枳风平浪静的眼睛,亟需下一步行动:“还有什么消息要探的……老师,你…怎么有那个……”
他吸了吸气,敏锐的嗅觉尚未退化:“……味道。”
孟如安怯怯眨眼:“没有张老先生的多……是他刚才留在这儿的嘛?就是那个领头人身上的,很浓的香,把其他味道都盖住了,这里的……人都听他的。”
“先把身上的伤养好。”云枳收回手:“我会留意。”
孟如安揉揉鼻子,又听他道:
“我们以医士身份入宫,找寻另一个线索,今日有了些进展,随时可解除误会带你们出去。”
云枳将他们“原本”的身世细细捋顺,沟通好误会的托辞,再检查过伤势。临走时,他在白清淮担忧的视线里,转眼瞥向对面张老先生空空的监房,及那些“同伙”的所在。
白清淮谨慎点头,明白他的意思,忽听廊道深处有特别的轱轳之音,碾在地上,越滚越近……
另一侧,两面是墙的“拐角房”被打开,迎接新主。
两个典公阴着脸,用一贯冷漠强硬的动作把轮椅推进去,随手一放,挂上门走了。
不巧,这新邻在孟如安隔壁。
不好闻。他闷闷挪开鼻子。
老师走后,小殿下歪着脑袋发呆,尽力不去注意外界的人事物,尤其是气味。
——什么时候能好呢?
***
吴侍郎睁不开的两条缝跟着他们,盯着他们,即使擦身走远后也不收敛。
留下少许神智的云枳无暇他顾,专心维持正常行动。
风寄书顾他一个。慎重地承托,手心半拢,轻轻捧在他肘部,未有收紧。
蓉嫣快步领路,在前头唤住旁的宫人吩咐茶水。
进了一间厢房,风寄书扶着人靠在榻上,云枳安然阖目,最后一丝神也抽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