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个人真是星探。他按照黎臻留下的联系方式拨过去，说要和经纪人商谈事宜。安保接到电话后，直接说打错了，这里是剧组，正在拍戏。星探不愿放弃，于是利用业内的消息网，寻找“正在拍摄中的校园电影”，最后真的找到了《恋恋情书》剧组所在地。

安保把星探拦在门外，星探说自己是来邀请演员参加试镜的，还报出了“文斐然”的名字。安保知道文斐然是剧组执行导演何昊雯的表弟，于是将信将疑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何昊雯。

何昊雯想起昨天晚上黎臻和自己提过这件事，没想到这人居然真的敢找来，而且真的能找来，于是出去会面。聊过后才知道，这位星探竟是在替杨得昌导演的新片发掘新人。

出于谨慎的考虑，何昊雯又找到业内的工作人员求证。确认那位星探所言非虚后，她忍不住发出感叹：“这两人的运气真是好得过分了！”

在夜市等位子，能被星探发掘；留下假的联系方式，星探锲而不舍；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导演，是华语电影界数一数二的名导。这不是玛丽苏、杰克苏光环是什么？

黎臻接到何昊雯电话时，又是尴尬又是不可置信。她万万没想到，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居然能让自己碰上，而自己居然还把对方当作骗子。幸好只是星探，要是选角副导演之类的工作人员，她以后恐怕要被拉黑了。

*

2011年5月4日。

在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黎臻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杨得昌导演。

黎臻之前曾看过杨得昌执导的《恐怖分子》《独立时代》《一一》，对他冷静而富有批判性的视听语言有所了解。见到本人后，黎臻只觉得他正如他的作品一般，沉着理性、一丝不苟。镜片之后的一双眼睛，好似具有一种穿透力，能够洞察人心。

不愧是“宝岛社会的手术刀”，只需一面便令黎臻肃然起敬。

黎臻是和文斐然同来的，因为她第二天就要回燕京，时间紧张，工作人员便先给她安排了试镜。

与《恋恋情书》的试镜不同，面试现场只有导演组，而没有制片方的人。大约是杨得昌导演的名头太响亮，制片方也没有干涉选角的权力。

首先，选角副导演询问了黎臻的基本情况，她已经有过一次试镜经验，对此并不陌生，照实回答。

然后，便到了静态拍摄环节。

选角副导演道：“请你对着镜头哭。”

哭是黎臻很擅长的，她的泪腺天生比较发达，有时迎着风骑自行车都会流泪。她问道：“是大哭，还是默默流泪？”

副导演道：“都可以。”

黎臻略加思索，她还没有掌握控制五官的能力，撕心裂肺地大哭恐怕会很难看。于是，她垂下了眼睫。回想家庭遭逢变故之后的这段时间，自己从前途光明的天之骄女，到背负债务、孑然一人，焉能不心碎？只需稍稍酝酿感情，眼眶便湿润起来，自然而然淌出了泪水。

副导演道：“好，可以了。现在笑一下。”

黎臻有些错愕，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

副导演道：“要开心地笑。”

黎臻尝试平复了下心情，对着镜头露齿笑。她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但她知道是强颜欢笑，一定很难看。

接下来，黎臻被带去化妆间，换上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宝岛中学生校服，戴上了长度过耳的假发——那时候宝岛有着严格的“发禁”制度，男生是“三分头”，女生则是耳下一公分的“西瓜皮”短发。

黎臻看向镜子中的自己，不免觉得好笑。这顶假发真是假得可以，好像山寨版芭比娃娃的头发，质地粗糙，过于蓬松而发亮。尤其是那个厚重的刘海儿，完全遮住了黎臻开阔周正而饱满的额头，恰好卡在她的眉毛上方，破坏了她三庭五眼的完美脸型。她总算明白为什么老人家会管刘海儿叫“门帘儿”，可不是关上了一扇门吗？

当然，这个发型也不能说毫无可取之处，起码黎臻这下子看上去确实像个中学生了。毕竟，不会有大学生留这种傻里傻气的发型。

*

黎臻再进入排练室时，试镜变成了杨得昌导演主持。

在看到杨导眼神的那一刻，黎臻有一种紧张感油然而生。她感觉像在被X光照视着，连皮囊下的骨骼都看得根根分明。

其实，黎臻已经很久没有过紧张的感觉了。作为一个学生，十几年来，她所遇到的考核不外乎笔试和面试。她天生聪明，记忆力强，笔试从来不在话下；而且她为人缜密，凡事都要准备充分，所以面试也总能从容不迫，成竹在胸。

但这次的情况却大不一样。一来，表演并非她所擅长，拍摄《恋恋情书》时所学的技巧应付青春电影还行，在杨导面前可就远远不够看了。二来，她事先只抱着见名人的心态，觉得能见到杨导真人一面便足矣，没想过能有机会出演，所以只是重温了遍《一一》，再没做其他任何准备。

此时此刻，黎臻心里多少有点后悔。“还是应该提前准备好再来的。起码把杨导的几部作品都认真看一遍，读一些电影赏析。这么难得的机会，哪怕试镜不上角色，能给杨导留下个深刻印象也好啊。”她这样想着，隐约觉得自己即将面临一场艰难的考验。

杨得昌道：“请你说一段电影台词。随便说什么都可以。”

虽然说是“随便”，但选择起来也有讲究。首先，要证明自己有端正的态度，是事先看过杨导的作品，对他的风格有所了解的。黎臻刚温习过《一一》，对其中的几段台词印象深刻，自然不作他选。但是，《一一》的经典台词有不少，如何取舍又是个问题。除此之外，还要给杨导留下深刻印象，展现自己独有的才华。

黎臻思索片刻，模仿着《一一》里年仅8岁的洋洋的声线，说出了葬礼上的独白：

“婆婆，对不起，不是我不喜欢跟你讲话。只是我觉得我能跟你讲的，你一定老早都知道了，不然你就不会每次都叫我‘听话’。就像他们都说你走了，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所以我觉得，那一定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

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我想，这样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发现你到底去了哪里。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讲，叫大家一起过来看你呢？

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在讲这段台词时，黎臻充分运用了模仿的技巧，不仅是小孩子的声线，还有小孩子的阅读习惯，小孩子的心智。电影的洋洋是个年仅八岁的孩子，这段给婆婆的悼词，是他写在本子上，照着念出来的，难免磕磕绊绊，甚至有断句错误的地方。而且，洋洋这个年纪，还不懂得死亡的意义，也不知道婆婆究竟‘走了’去什么地方，他只是在大人们悲伤的氛围下，意识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所以，黎臻没有像成年人一样，流畅地背诵出这大段台词，而是故意在不合适的地方有所停顿，好像真的就是一个小孩子在思考、辨认自己的字迹。

讲完后，黎臻看向杨得昌导演，希望得到一些反馈。

但是杨得昌导演神色如常，没有什么表示，道：“换一段高中生说的台词。”

黎臻一愣，《一一》里确实有两个女高中生婷婷和莉莉，但她对这两个角色的台词印象都很模糊。一时间，她又想不起哪些宝岛电影里有高中生的形象。于是，鬼使神差地，她把刚才那段对白又讲了一遍。只是这一次，不是以洋洋的口吻，而是以她自己的口吻。

再次讲出这段台词时，黎臻没有模仿，而是调动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感情。在父母和姐姐的葬礼上，她曾切切实实地念过一次悼词。当时的她写下了太多太多话，可真要出口时，却泣不成声。此时此刻，黎臻就像在借着别人的台词，诉说自己的哀思：

“爸爸、妈妈、姐姐，虽然你们没有告诉我你们去了哪里。但我觉得，那一定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

爸爸、妈妈、姐姐，你们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爸爸、妈妈、姐姐，我很想跟你们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当最后的“我也老了”四个字出口时，眼泪无声地滑落。此刻的黎臻，多么希望自己老了。老了，就可以不用想那些外在的事情了，债务也好，前途也好，通通都不重要了。就这样静静地，等着走到生命的终点，等着和父母、姐姐团聚。

讲完这段台词，黎臻闭上了眼睛，她花了一些时间平复心情，然后睁开眼，再次看向杨得昌导演。

杨得昌导演依旧没什么表示，接着道：“换一段中年人说的台词。”

于是，黎臻又说出了《一一》里的台词，NJ对妻子的自白：

“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

这是一个枯竭麻木的中年人，对生活做出的最终宣判。他曾经拥有过的梦想与爱情，全都在十八岁时完结了。从十八岁之后，他每天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不开心的日子。在影片的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沉默着，没有开心过。空虚和绝望，已经构成了他当下的生活，并仍将继续主宰他的余生。

黎臻能够读出NJ的麻木，也能够理解NJ的麻木，但是作为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她终究没有办法对这种心境感同身受。所以这段台词，她的发挥有限。

杨得昌导演点点头，道：“好的可以了，谢谢。你回去等通知吧。”

“谢谢导演，真的非常感谢您。”黎臻向杨得昌导演深深鞠了一躬。

虽然在鞠躬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肯定没戏了，但她还是很感激能有这样一次奇妙的经历。能够在街头被星探发现，多难得。能够见到杨得昌导演一面，多难得。能够在短短的试镜中体会人生三个阶段的心情，多难得。

*

第二天，黎臻坐飞机返回燕京。

返校后，黎臻又回归了正常的校园生活，上课、写作业、读书、写小说，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就在她把试镜这件事抛诸脑后时，她突然接到何昊雯打来的电话，说她通过了试镜，即将成为杨得昌导演新片的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