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浩壤也不大记得自己那日是怎么回答的扶灼。
他只晓得扶灼的声音同本人一样,音调轻轻,音色泠泠,始终透着一股捉不住、摸不着的缥缈感。
但飘进自己耳中时,却让他的心发闷、发堵、发疼。
在这种从未体会过的陌生感觉中,他的回答甚至称得上是语无伦次,脑中所想心中所思在嘴边零零散散地走了好几遍,最终能记住的也不过是一句话:“你好像很信任他,我不想你难过。”
说完这句话,他便看见面前的扶灼唇角微勾,露出一个让他捉摸不清情绪、却又美得过分的笑。
——正如此刻。
赫连浩壤握紧沙盘一角,看向扶灼的眼神还带了些许担忧和不可置信:“......你怎么不在院中好好休息?”
扶灼将纤细的小臂从铁牛手中挪开,坦然对上了赫连浩壤的目光。
他这几日一直在院中修整,脸上血色虽养回了些许,人却依旧单薄一片,就像月下迷雾一般,仿佛随时能被塞外的风吹散了去。
风从帐子外吹进,扶灼拉了拉领口,又捂唇咳嗽了几声,惹得身侧铁牛的粗眉再度紧紧皱了起来。
忽略了从一旁投来的担忧目光,他坦然对上了赫连浩壤的视线,苍白的脸上带了些淡淡的笑意,“我不记得有被你禁足。”
赫连浩壤啧冷着脸将手中小旗随意一插,迈步去将帐帘拉紧了些,“你既然答应我不会浪费雪莲,就该待在屋中好好休养。”
扶灼眸光一转,静静地看着他忙活,直到后者准备将他带至一侧坐下时,他才淡淡出声道:“你的外袍破了,是战事不顺利?”
赫连浩壤握着座椅的手缓慢收紧。
扶灼垂眸看了眼他逐渐屈起的五指,而后往前几步,走至了一侧被插满小旗的沙盘前。
“二王子这策略不错,”他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朝着几个方位随意一点,“此处四面环山,的确是埋伏的好地方,但西域军队上山所耗费的时间,你可考虑进去了?”
赫连浩壤粗黑的眉头紧紧锁着,看起来倒是一副凶相毕露的模样,但他的双眼却不自觉地跟着扶灼那根莹白修长的手指走,仿佛一只追在骨头后面的黑狗。
“你以为我像你养的那贱仆一样,是什么目不识丁、不学无术的文盲?”赫连浩壤眉头一抬,额角的伤疤跟着一抽,“四日之内,我军必能......”
“恐怕你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扶灼将手收回,神态和语气变得越发淡然,在赫连浩壤疑惑的神情中,他略一抬眸,平平静静地说了下去,“最迟明晚,华师便会带人向营地发动总攻。二王子不妨猜猜,他会将兵埋伏在何处?”
咔嚓——
赫连浩壤手中的小旗被硬生生掰断,发出被宽厚手掌阻隔的闷响。
扶灼瞥了眼从他手中呲出的两根木棍,五指一伸,将带着木刺的小棍从赫连浩壤的掌中轻轻勾了出来。
棍子在扶灼纤细的手指间一绕,最终被他稳稳地插在沙盘上的几处小路中。
——————
军营内。
塞外的风在营帐外呼啸,不住地卷起门边厚重的布帘。
两个一同捧着木匣子的小兵紧张地走上前来,朝着站在沙盘前的华师忐忑道:“华将军,东西带来了。”
闻言,华师他将手中地图轻轻搁置在侧,转身走至两个小兵身前,低声道:“如何?”
“将军,我等混进城中后四处打听观察,那天山雪莲果真如同传闻般派重兵把守、难以靠近!”为首的小兵将手中木匣递给华师,而后才敢伸手将额角冷汗一一抹去,“不过据城中杏林圣手说,这五瓣雪莲虽不及天山雪莲那般能解万毒,但温补身体已是绰绰有余,西域城中的富贵人家都是用此调理身体,咱们虽不知您夫人得的什么病,但这五瓣雪莲......也许能暂时让他应个急?”
话至此时,华师紧绷的脸色终于才稍稍放松下来。
他将桌上一封书信放入木匣,而后又把其递给身侧下属,沉声吩咐道:“着人按之前的老地址送去,越快越好。”
副官将头一点,领命退下。
狂风从被掀开的帘布外吹进,也将华师脸上的沉重之色吹散了些,他回到沙盘前,粗黑的手将几面鲜艳的小旗重新握入掌心中。
“下去领赏吧。”
两个小兵对视一眼,点头哈腰就要退下,不想刚一转身,就同来到营帐中的其他几位将领撞了个正着。
“狗奴才!没长眼睛么?!”为首的将军横眉一竖,直接将人一脚踹开,而后将刀子似的目光恶狠狠地投至华师身上,“华师!老子问你,你遣人乔装入城中,不打听敌情也就罢了,竟还一心为你家那注定活不了的老婆讨药材?!如此浪费兵力,你算什么好汉!”
华师冷冷看向他,脸上阴郁的神情在摇晃的烛火下显得越发可怖,似乎下一秒就要挥刀将人斩落在前:“你说谁活不了?”
“怎么?老子说错了?!”被华师这么一瞪,那将领的神情也变得越发嘲讽,只见他梗着脖子,说话也越发夹枪带棒,“说什么今晚发动总攻,我看你分明是以公济私,急着去天山下头给你那相好采药材,而后溜之大吉!你这么贪生怕死、死不要脸的一个黑鬼,凭什么能做统领军士的大将?难道是凭你那相好长得好看不成!”
说着,他又将讽刺的视线落至华师手中的地图上,“你手里那张地图也是你那相好给你画的吧?老子告诉你,即便他是个文化人,也没真正带兵打仗过!倘若这张地图出了差错,那便是连累军营将士陪你送死!我这就去向元帅奏报,让他把你这懦夫斩于阵前,挫骨扬......”
“好了好了熊兄,你还是少说几句......两军对阵在前,莫让手下兵士失了军心哪!”
眼见气氛越发剑拔弩张,那几个原本沉默着的将领摇了摇头,一边劝和着,一边将满脸怒容的熊将军拉至了角落。
气氛稍有缓和后,始终站在几人身后的将士们才敢走上前,对着神色阴冷的华师犹豫开口:“华将军,熊兄他说话虽难听,但......我等一致认为,今夜总攻,是否会为时过早?而且光凭这一张地图就让军士们上前冒险,的确是不太合适啊。”
华师垂在身侧的手缓慢收紧,神情却不似方才那般阴沉发狠,他一言不发地将手中仅剩的两面旗帜插在两条小道上,一张被边塞大风吹黑的脸在烛火下显得分外阴翳。
“输送前线的粮草越来越少,已经不足以支撑我们继续干耗下去,再过几日,西域贼子定会有所察觉。那时我军会面对何种境地,你们不会不清楚。”华师粗硬的手指轻轻拂过手中勾勒精美的地形图,脸上冷硬的神情竟有一瞬罕见的柔和,“与其成为瓮中之鳖,倒不如就此放手一搏。”
“这一点我等自然有所考虑,今儿问题是......”将士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最终皱眉看向华师,脸上不赞同的神色不减反增,“这两条山路虽便于埋伏,但风险也大,且若想关门打狗,我们势必要加派全部兵力,可这万一被敌军察觉趁机夜袭......”
这话一出,除开被劝至角落的熊将之外,其余前来商讨的将领纷纷将手中兵器放下,无声地打起了退堂鼓:
“是啊是啊......万一出了差错,你我可担待不起啊!”
“涂将军说得对!行兵应当进中求稳,怎能如此冒进?”
“不错!再者我听闻那赫连浩壤自小生长于西域,对地势无比熟悉,可我军将士虽在此抵挡月余,却从未深入腹地!这万一行差踏错,岂非要连累你我和中原数万兵士?我看啊,这战术要不得、要不得......”
“几位所言有理!华将军虽是少年英雄,但难免年轻气盛,不懂那群西域贼子的狡猾之处!依我等看,还是趁早悬崖勒马,免得悔之晚矣哟!”
华师粗硬的眉毛一皱,神情中当即展露出几分不可商量的冷硬。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已向元帅禀明战术,便有资格作出决策!”他冷冷扫过众人一眼,黝黑的脸上透着一股狠劲,“出兵在即,再有犹豫不肯上前的,一律依照军法处置!”
众将对视一眼,即便都能从彼此眼中读出浓浓的不赞同,却也无人敢再违抗军令,还想留些体面的便心不甘情不愿地作了个揖,气盛些的则是直接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开,再没吐半个字。
而一脸菜色的熊将军虽是最先离开营帐的那一个,却又在走了几步后回了头,狠狠朝着华师的方向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句:“老子就等着看你老婆跟别人跑了的那一天!”
在这样的气氛中,华师带领三军,爬上了提前在沙盘中标注好的几个点。
至于随军的众兵士,起先大都神情蔫蔫,白日在阵前杀敌的士气也都大打折扣,似乎是笃定了这是一场一无所获、甚至有来无回的战争。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众人脸上的神情逐渐愤怒麻木,转化成了疑惑欣喜。
“这地形......果真和那地图上一模一样!若按照这样的路线前进,凭谁都无法猜到咱们的行踪!”
“竟能把如此复杂的地形绘制成图,华将军的夫人果真是惊为天人!好想再见他一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的妙人看着却不像个久命的,真是......”
“小声点!让华将军听见,不久于人世的怕是就变成你了!”
也许是内心的不安得到安抚,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夜中,众人死寂的内心终于逐渐躁动起来。
枯叶被踩响的沙沙声中,行军的脚步越发紧促,将士们眼中的神情越发欣喜,似乎马上就要透过眼前这座即将被翻越的山头,看到敌方灯火俱灭的大本营。
但变故陡生。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山旁另侧突然滚落无数巨石!
“救、救命啊!”
“什么,这是什么?!”
哗啦——
一桶又一桶的油从上方泼落,四周顿时散发出难闻的油脂味。
在兵士们措手不及的惊呼声中,漆黑的夜空被破空而来的火把和箭雨烧了个彻底。
忽地,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不敢置信的声音:
“那、那不是,和华将军接过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