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登坛鸣乐。兽面纹分裆铜鼎前，洒下一杯秬鬯，入太庙烧香祭祖。
谢君凝斜扫过享殿神座上的错层牌位，在掠过先帝顾熹之时，眼神一抹厌恶极快划过。
到底三跪九拜，接香做完了仪式。
下元节祭祀的是水官大帝，宫中还要请道士做斋醮仪式诵经，放莲花水灯，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上林苑内，身着三清道袍的矍铄老道士正同人占卜金钱卦，身边站着候着几位真武道袍的年轻道士。一些个素来只念经史子集的官员，竟也格外诚恳排队求卦。
卓雅向谢君凝介绍道：“那便是鼎鼎有名的郑泰华道长，娘娘可要也求一卦？”
谢君凝向来是不信的，没什么兴致。
她温声对顾见辞道:“陛下去暖阁躺会，等到入夜放灯臣妾再喊你。”
卓雅忙跟着吉春伴驾往配殿暖阁去。
谢君凝带着小香在上林苑内闲逛，嫦安从假山后走出说：“太后来折花祈福，请皇后娘娘过去喝茶。”
谢君凝在金水桥后的内亭见了周浣宜，对小香说：“去后头守着。”
周浣宜将手中一把鱼食洒落，走过来：“当年谢家堡走私军铁一案是我堂兄周韦思经受辽人蛊惑，跟宇文铎串通起来陷害了谢家堡，我虽然是事后才知道，但想想仍是觉得有愧于你。”
此事的罪魁祸首在顾熹死之前她早已知道，谢君凝闻言异常平静：“这事我不怪你。”
只是上下打量她：“过去六年了，你才突然又提起此事，发生了什么？”
周浣宜一声不吭。
谢君凝兀的凤眸一锐，已经从她缄默的脸上读到了些内容：“是他找你追查了当年的案卷？威胁你不许透露给我。”
周浣宜轻咳，“我可没说。”
谢君凝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了下去，转身就要走。
周浣宜抢步拦了她。
谢君凝：“你放心，我不会贸然行事，更不会暴露出你透了口风给我。”
周浣宜眸光一深，定定落在她脸上：“你知道三年前盟约结束，我为何留你不放吗？”
谢君凝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不答。
周浣宜扯了扯嘴角：“你不是焉国人谢君凝。”
这话就如平底的一声雷，却并没有如预想中炸的对方惊慌错愕。
眼见谢君凝面无表情。
周浣宜只是翘了翘唇角，继续道：“谢家堡非我族类，却在先帝无心插柳的推动下，大树般根植各地，着实棘手。不把你留下做人质，我又如何能保证这把暴器不会失控刺向朝廷。”
“不过你放心，哪怕是利刃逼喉我也不曾将此事暴露给天子。”
谢君凝看着她叫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终于淡淡问：“为什么这么帮我？”
周浣宜面对她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逼近到过分亲密，谢君凝不动，周浣宜伸手撩拨了一下她领口鎏金子母扣，轻似无痕的神秘笑了一下：“不能是我喜欢你吗？”
谢君凝：“可以，但最好别。”
周浣宜骄傲：“你怕了。”
谢君凝伸手解衣扣，一把将她往身后石案上压，另一只手扯她下裙。
“偷情被抓算你的。我会告诉顾见辞，我是被你胁迫的。”
周浣宜：“？？？”
怪叫一声，一把推开她。
她整理衣襟，沉稳吐息，垂眼道：“我有个孪生姐姐叫做周汀眉，从小到大，她同我形影不离。我偷摘邻里家的枣被狗追，她被狗扑倒地上，只顾着叫我先跑。我下河摸虾，露了腿脚被外人告状不检点，她替我在爹娘面前认下来，柴房里关了三天没饭吃。”
“后来我被族亲挑选中入宫，倍感前途渺茫身似浮木，背着人偷偷落泪被她看到。她毅然决然推了父母给她定的安稳亲事，抓着我的手，一同上了进宫的马车。”
“顾熹荒淫，我与姐姐侍奉龙床虽让他一时欲兴大增，却抵不住他喜新厌旧，宫中新人一茬又一茬。族中堂兄为求荣华永固，偷偷送来了烈情药，长此以往虽将皇帝留在了我们身边，却渐渐地使他纵欲过度成了个废人不能人道。”
“东窗事发，姐姐一力将责任担了下来。皇帝震怒要处死我们，生死一线之际，我因怀了身孕免于一死，而她却在我的面前被行了‘梳洗’之刑。从那天起，她浑身骨不挂肉的惨状阴影不散，我的梦里再也没出现过她完整的模样。”
谢君凝叹息，似有所想：“所以眼见我捂死了顾熹，你却替我遮掩了下来。”
周浣宜双肩发颤，大笑摇头，不以为然道：“是你不够残忍，让他死的太便宜了。可惜你的动作太快了，让我袖里的刀失了用武之处，不过也没关系，他的尸体早被我换去了乱葬岗喂狗——”
谢君凝伸手将她从石案上扶了起来。
周浣宜只是松开她，撇了眼石案上摆着的蜜饯，从中捡出一颗风干的红枣：“这辈子，我没有为她做到任何事。她死之前，我甚至都没机会接近她，告诉她一声，别投胎，等等我。下辈子让我来做姐姐。”
“这是我不能释怀的痛，为此我甚至憎恨怀孕的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活下来的不能是阿姐，因此每每无法面对，那个有这一半仇人血脉的亲生孩子。”
“私心里，我也想当一回姐姐谢君凝。所以我愿意拿你当半个妹妹，替你处处做遮掩。”
“可我毕竟是个焉国人。”
“你要给朝廷换一换血，或者把谁踩下去自己上位，什么手段什么伎俩光不光彩我统统不在乎。甚至可以等你大权独握的那天，替你挂两串鞭炮驱驱晦气辞旧迎新。”
“但你若通敌卖国，为一己之私，使我半壁山河沦陷，百姓家破人亡哀鸿遍野。别怪姐姐狠心，将谢家堡与四镜山庄一脉同宗，曾为宇文家鞍前马后的事告诉不该知道的人。”
她将手中的红枣塞进对方手中合成拳，轻轻攥了一把，目光直如耀阳:“你能做到吗？”
谢君凝挣开她的手，将掌心红枣咬了一口:“自然。但这不是因为你的胁迫有效，而是在我眼中，从无焉国辽国之分。”
她背身道:“我走了。”
“我的剑睚眦必报、快意恩仇，但厉亦有道，不伤无辜之人。”
*
配殿暖阁。
若要下定决心与辽国开战，必然不能留下后顾之忧。程群处充公的数目大打折扣，苏樾最近又列出了几个生财的点子，比如借洪州修桥堤，发动各地富商上缴水利钱……诸如此类种种。
说到剩个尾巴，吉春过来说：“蒋大人求见。”
苏樾暂且打住，顾见辞抬手示意叫他进来。
蒋笃见礼打量了一眼苏樾，“陛下不是叫苏大人有事找皇后相商？”
苏樾一扯嘴角，“蒋大人不也是私自打扰陛下修养。”
蒋笃：“我受陛下密令，有密报。”
二人倒说不上不合，只是性格迥异，苏樾迎风变通，蒋笃固执保守，时时会有几句摩擦。
顾见辞一眼带过两人，对蒋笃道：“不用避讳，直言无妨。”
蒋笃方才收回视线，“臣顺着四镜山庄查下去，发现其果然投靠了宇文家。”
“陛下知臣出生于朔北蒋家镇，臣幼年曾听村里百岁老人说过，辽国开国皇帝宇文闳手下有一支鬼影军，专司刺杀侦缉，鬼影军又有四名鬼将军负责统领训练。”
“想当年高祖御驾亲征朔北与宇文闳两军对垒，便曾受到鬼影军的突袭，这些人个个以一当百，十人结阵就能从千人合围中杀出。彼时高祖身中埋伏，多亏大将孙骜，也正是如今的朔北守将孙启明之祖父以命相护，这才死里逃生。”
顾见辞撑着有些犯困的脑袋，眼眸半阖:“你想告诉朕，四镜山庄或许就是鬼影军的前身。”
蒋笃:“陛下明智。”
苏樾没听懂，忍不住插话:“什么四镜山庄？什么鬼影军？又跟辽国皇族有什么关系？”
蒋笃跟耳聋一样不搭理。
顾见辞被吵的头疼，一言概之:“康释出身于前朝投了宇文家的四镜山庄，故怂恿焉国江湖人埋伏皇后。”
苏樾陡然一震，顾自闭嘴消化。
顾见辞对蒋笃道:“四镜山庄因何投了宇文家？如今又效忠于谁？是缠绵病榻的老皇帝宇文闳？或是斗得不可开交的宇文铎与宇文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查清楚这些，年后大军开拨，才能多几分胜算。”
这事并不容易查，一是事情过去太久，许多得知内情的人早就离世。二是四镜山庄也熟谙刺探缉查，自然不会轻易暴露讯息。
蒋笃并非推脱，如实回禀:“查到鬼影军之后，线索便从中骤断。无论是那四名鬼将军的来历，还是在四镜山庄在辽国的活动轨迹，统统石沉大海，想来正是有心掩盖，追查下去难上加难。”
又踯躅问:“到底术业有专攻，谢家堡素来情报通天，陛下与皇后既鹣鲽情深，何不用谢家堡？”
“你且查下去。”顾见辞不答，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雕花窗外，谢君凝无声拧眉，脸色微白，掀眼看到了风过，摇落了一地的松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