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似懂非懂的月影决定学习和模仿人类。

第十一位对于光辉岁月的怀念还在继续，多到淹没了两人正经的话题。月影逛得累，拉他在长椅上坐下，一人捧着一杯热茶，静静享受太阳。

“可惜啊，战争摧毁了我对神的信念，我猜其他幸存者也是。你知道吗，部分精神痛的患者会听到海妖的歌声，可是这个种族只是神话传说虚构的。星空消溶才是神的愤怒，可我……”第十一位突然捂住额头，嘴里发出“嗬嗬”声。“可我……”

月影冷冷看着。

过了一会，他吐出一口浊气，“算了，说点别的吧。”

他的话不对劲。

据月影所知，三颗星球之间素来和平，近五个世纪相安无事，最多在经济往来上有些龃龉，远远不到爆发战争的程度。按照十一位的年纪推算，除非他是寿命高达五百年的老妖怪，否则他口中的战争只能是导致海妖灭族的一战。

“你参与了那场战争？”

“什么战争？我说了战争吗？”第十一位茫然地摸摸脸，旋即失笑：“嗨，我老了，可能记岔了。”

闻言，月影下意识往神像的方向看去。

安安静静的，一缕微风轻拂水色光芒。

“哎对了！我怎么把正事给忘了！”十一位突然惊叫起来，懊恼地一捶长椅，“兰德罗说你不想加入我们的课题，想做精神治疗师。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我们很需要你。”

“我只是一介学生，没有针对职业规划和落实的经验。况且，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还要准备联考。”月影收回视线，露出内敛羞涩的笑容，“不加入你们是因为我科研经验为零。但是我在家的时候，常常给精神痛发作的母亲或邻居们唱歌。起初只是希望能让他们好受些，没想到我的歌声能缓解他们的症状。”

“这好办，做精神治疗师和研究不冲突！”十一位扯开喉咙嚷嚷起来，“我直接特招你为编外人员，你可以一边备考一边参与课题。到申请大学的时候我还能给你写推荐信，多好的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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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月影穿上科学院的制服，成为精神再造课题组的编外人员。靠着课题组成员的权限，她申请到一间单人宿舍和饭卡。

还是老一套，安顿下来的月影先去图书馆借阅历史记载和近一年的报纸。她聪明地留个了心眼，把一两本历史书混在大量文献和工具书里分批借阅，以免后续被安全检查员发觉异样。

接着，她在适当时机展示出对报刊的偏爱，在图书馆的报刊区待了一个下午。

偶尔她会遇见兰德罗，对方明艳的笑意落在月影身上，混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窥探。

从简单的了解里，月影得以构建出对人类文明的基本认知。繁华、科技大爆炸以及拖累文明进步的精神痛。

人类并不避讳记载过往，他们以一种充满荣耀与伤痛的方式铭记那颗充满水流的蓝色星球。在天灾与神明之间，人类谨小慎微地寻求安身之地，等到诸神撤离人间，战争也摧毁了星球的生态平衡。

许多个纪元过去，那颗星球不再适宜人类居住。黄沙覆盖海洋，切断他们的生存之源。

后面的一切如同第十一位所说，纯净与开端之神带领人类进入宇宙。可是接下来，关于海妖的记录一片空白，人们觉得宇宙孤独又浩瀚，作为唯一的高等智慧生物，他们艰难地探索星空的秘密。

第一个患上精神痛的人被遗忘了姓名和性别，但它是人类开拓史上断崖式的转折点，昭示星空的危险与生命的脆弱。精神痛以辐射的方式向三颗住人的星球蔓延，一息之间，数万亿人倒在星空之下。

“神罚，这是神对我们探索星空的惩罚！”

在月影看来，神罚一说是安慰与谴责。人们把无法解释的绝境交由神明诠释，就能暂时接受自己的处境与无能为力——人之常情。但是对于切实受到过神的恩惠的人类来说，反而异常合理。

她在这里思考许久，还是转到第二种说法之上。

——宇宙辐射是引发精神痛的元凶。

这个是科学的、靠谱的解释，一度在科学界备受推崇。唯一说不通的地方在于创痛为什么集中爆发，以及感染者的分布规律。

最严重的是星际驻外士兵，其次是退伍军人，然后再是其他普通人群。按道理，感染程度最深的应该是频繁来往于星际的科学家和相关工作人员，比如探险者、拾荒人、星际观测者。但是他们的感染程度并不符合预测模型的结果。

顺便，月影发现了第一位进入星海的人类的事迹。

杰拉德·帕诺·兰德罗。

她把目光投向远处落地窗旁的书桌，那里，兰德罗小姐正在使用一块全息屏幕绘制图表，手边放着冷掉的咖啡。

似是觉察到月影的视线，她舞动的手指微微一顿，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关于杰拉德·帕诺·兰德罗的记录同样仅此而已：著名探险家，绘制出星空边缘地图，使得科学家提前三十年发现星空正在溶解。

关于星海的一切，海妖的存在，空空如也。

而他被蒸发的记忆以另一种方式展示在月影面前：“我穿过一片海洋，暴风雨险些掀翻船只。现在，这艘寻宝船上只剩我一个人，我的厨师、女仆长都成了海洋的养分。我曾想和他们一起葬身深海，但是命运与神谕使我穿了过去。那黑色风暴之后，是星空宁静平和的边缘。”

这是中年杰拉德一次讲座的留影，他风度翩翩，儒雅随和，讲述时温和而不失生动。月影坐在留影室里，双手撑着脸，一帧一帧观察他的表情。

“我从没见过如此美丽而奇幻的景象。仿佛世界上一切都不复存在，一切都静止在这条边缘之上，一切事物消失了，一切事物又存在，如同永恒一般，永远静止在这条柔和、美妙的边界之上。我能感受到能量于此流动出来，化为我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风雷水电。至于火，我相信火不能存在，因为这里纯粹、冷静，无法保持火的燃烧。”

杰拉德语气中透出古朴的虔诚。

莫名之间，月影为他所感染。这栩栩如生的留影使她身临其境，他的讲述将她的身心一同带入那份奥妙与神奇。那条边界线似乎出现在她眼前，柔美、简朴、永恒……不对劲！月影猛地拧住手腕。

这是海妖的把戏！

她冷汗涔涔，后怕地从精神共鸣中挣脱出来。

如此磅礴的精神能量，只能是海妖之主的手笔。这就是蒸发记忆吗？月影手脚发抖，手忙脚乱关上留影后，才敢靠向椅背，长长出了一口气。

若非反应迅速，毫无防备的她会被侵入精神深处，与海妖建立起无视时空的共鸣。可共鸣的意义何在？

月影正打算思索下去，门外突然响起“叩叩”的敲击声。她深呼吸几次，尽量调整好状态，拉开大门。

大门纹丝不动。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一扇自动门，需要利用电力按钮开合。看来自己还没彻底适应新环境，她按下墙上的按钮，电机运作声响起，兰德罗美丽的脸出现在门后。

“有什么事吗？”月影努力维持着精神稳定，不让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谨慎与不妥。

“我来看看你，小治疗师。”兰德罗笑着挤进室内，一手按下按钮，金属门再次闭合。现在，这间留影室只剩月影和她，以及许多逝者的阴魂。

头一次，月影感受到逼仄，一种让身心坐立难安的逼仄。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兰德罗危险而敏感。

“你在看兰德罗之光的留影啊。”兰德罗走到投影机旁，从里头拿出磁片把玩起来，“他是一位虔诚而优雅的绅士，对不对？”

月影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朝门口挪动。

“确实是。他是充满热情且富于贡献的探险家。”月影将背部转向门口，慢慢贴上墙壁。

“嗯，所以才有这个称呼，相比之下，我们家后来的人都不怎么样。”兰德罗坐了下来，轻轻叹息：“我们从小被教育要像先祖那样勇敢地探险，要我们把他的事业发扬光大。从前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努力考进科学院，进入项目组做研究，可是慢慢的，我发现这是一个骗局。”

月影一手背过身后，悄悄捏出精神印记。

“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兰德罗忽然一笑，“你说，要是他们知道自己信仰的一切都是假的，会不会精神爆炸？”

“我不知道，不过最好不要。”月影慎重答复道。结出精神印记相当吃力，她已经无暇伪装什么，“人类一直在探索星空，寻找未来的路。失去神明又深陷疾病以后，骗局如果能鼓励许多人，又何必戳破。”

“不愧是神的使者，头头是道啊。”兰德罗收起笑容，语气肃然：“为了人类的未来，你会需要我，所以，不要把那枚精神印记打在我身上。”

月影默默几瞬，松开手指，抛散了即将完成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