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白姨的背书,游云开不再气馁,重整旗鼓。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白姨不赞成他现在就采取行动,而是让他等着节目播出的短期效应消散殆尽,再去找关忻重归于好。
游云开明白,白姨是好心,跟关忻一样,不想让他卷入这场名为“连霄”的风暴中,但白姨不知道连霄对关忻是志在必得、长期作战,游云开不可能避风头避一辈子,而既然关忻瞒着,他也“夫唱夫随”。
挂下电话,游云开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对仙人掌说:“保佑我啊,要是我和关大夫成了,我天天给你浇水!”
第二天,游云开上午偷偷回了趟关忻的住所——不知关忻有意还是忘了,反正没收回备用钥匙——他化身田螺姑娘,拖了地擦了灰洗了积攒在脏衣篮里的衣物,看着时间差不多,做了两份清淡爽口的午餐,装在保温桶里,下楼又去花店买了九十九朵火红的玫瑰。
怀里抱着一大捧花,手里拎着保温桶,背上背着他自己的零了八碎儿,打车直奔医院。虽说是中午,医院休息,但他提溜算褂的,实在扎眼,所过之处无不引人瞩目,不等他的足迹踏入六楼角膜科,他的事迹已传遍整个医院。
等他正式登场时,角膜科的导诊台空前热闹,游云开朝熟识的几个护士小姐姐打过招呼,又歪歪脑袋,小声问:“关大夫在诊室吗?”
几个小护士互相确认一遍才说:“在的在的,一直没出来,”其中一个活泼大胆的问出了吃瓜众的心声,“你们吵架啦?”
游云开咧咧苦涩的嘴角:“算是吧。”
另一个文静点的小护士同情地说:“那你可惨了,关大夫生气可吓人了!上次我们配药,棉签用完了,关大夫虽然没说什么,但浑身冒冷气呀,跟冰箱似的!”
游云开没心情闲聊,说了句“我先进去”,然后去了诊室,费劲巴拉的敲了两下门,里面传来他朝思暮想的声音:“进。”
游云开自作主张,到了紧要关头,不禁咽了口唾沫,定定神,举起玫瑰花挡住脸,推门而进。
关忻正拿着酒精棉布擦拭裂隙灯,抬头见一大捧火红的玫瑰走进来,惊了一下,半晌拧起眉毛,不确定地说:“游云开?”
玫瑰花撤开,露出一张嬉皮笑脸,见关忻瞬间沉下去的面容,有些心虚地说:“嘿嘿,是我。”
为了留点面子,游云开撅屁股顶上门,放下保温桶,卸下背包,最后破釜沉舟地把玫瑰花双手怼过去:“给你的。”
“别告诉我你就是这副德性上来的,”关忻没接,眉头拧得更紧了,目光扫过一旁的保温桶,微眯双眼,额角青筋隐隐颤动,“你去我家了?”
游云开立刻怂了:“我忘了还钥匙,我是来还钥匙的!”
“钥匙放下,你可以走了。”
游云开张了张嘴,冒出一句:“你把花收下,我就给你钥匙,你不收就不给!”
关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再这样纠缠不清,就是讨厌了。”
“你就接一下,我抱了一路,九十九朵啊,太沉了,我手臂好酸,要抱不动了!”
“活该,”关忻咬牙切齿,“出去,到电梯旁边,有台清洁车,放进去你就解放了。”
游云开也不可思议:“花开正盛,你却要把它丢掉?太无情了,哪怕你说分给同事,装点装点科室呢!”
怎么深呼吸都消弭不了关忻的怒气,他冷声说:“你不是一点没脑子,是脑子没一点,这里是医院,不是花园,万一有患者花粉过敏怎么办?术后复查的患者一旦过敏很容易诱发感染,一小瓶他克莫司小八百,你以为谁都拿得出来?我们平时连八块钱都要帮患者能省则省,医院是治病救人,不是钓鱼执法!”
游云开没见关忻这么生气过,明明没有大吼大叫,可刺骨的寒意像撞进了冰山,比那个护士说的“冰箱”还冷酷。他缩脖端腔强忍着委屈和窘迫,声音发颤:“我、我没想到,我就是——”
他说不下去了。
看着游云开可怜兮兮的样子,关忻隐隐有些后悔太严厉了。游云开锲而不舍的追求,他不是没有触动,可自己越是不堪重负,游云开就越加码,他不踏实,也不自在。
明明应该去选择更有前途的人生,就像凌柏、连霄那样,正确的利己的,怎么会有人错误地选择他?
上一个选择错误的人,是最爱他、也是他最爱的妈妈。
关忻挪开目光:“去把花扔了。”
游云开执拗地站在原地,不情不愿。
关忻二话不说,夺过花束,掂在手里的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沉重”;开门无视掉全程八卦的目光,大步朝清洁车走去。
游云开胸膛起伏,憋着红肿的眼眶追了出去,他阻止不了关忻的一意孤行,身体却本能地想要去阻止,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他眼睁睁看着关忻把他精挑细选的九十九朵红玫瑰毫不犹豫地扔进了清洁车。
关忻一扭头,看着游云开不自觉掉下了眼泪,无奈地叹口气,和他错身而过时轻声说了句:“过来,吃完饭再回去。”
游云开抹了把眼睛,像只碰上雨天的狗狗,蔫头耷脑跟在关忻身后。这时电梯声响,门开,一个快递小哥推着个拖车出来,上面放着花台造景般超级巨大的蓝玫瑰花丛,花团锦簇,深海泛波,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间或几声小小的赞叹。
小哥将拖车停在角落,看了眼单子,问导诊台:“关忻是哪位?”
关忻和游云开同时转过身。游云开直勾勾地瞪着花,表情呆滞;关忻的视线则只停留了数秒,接着与快递小哥视线相交。小哥立时明了,上前递过纸笔:“关忻?有人给你订的999朵蓝玫瑰,在收货人这里签个字。”
吃瓜群众们兴奋的吸气声简直不加遮掩,关忻脸色不太好看,又隐忍着不能发作,向游云开投去威慑的目光,写满了“要是你订的你就死定了!”
游云开连连摇头,眼神清澈;关忻一想,他一个学生估计也买不起,于是接过笔问:“谁订的?”
快递小哥说:“花上有卡片。”
关忻摘出卡片,上面写着:录制顺利,开工大吉,下周四见!
署名:Shawn·L
游云开凑过脑袋,对这个署名用上了全部的聪明才智,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连霄?!”
关忻根本来不及捂住他的嘴;游云开新仇旧恨一股脑儿涌上来,嫉妒之火熊熊燃烧,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力气,凶狠地搬起花台,大头朝下掫进清洁车,塞了个满满当当。
回头迎上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他拍拍双手虚无的灰尘,理直气壮:“要是有病人花粉过敏怎么办!”
快递小哥第一个回过神,对关忻说:“你可是签收了啊!”
“……”
关忻气极反笑,在签收单上签了字,然后领着游云开回了诊室,在关上门的刹那,就听到了导诊台上爆发的叽叽喳喳。
游云开色厉内荏:“什么人啊,送这么大的,又不是开业大酬宾,俗气死了,他都不考虑你怎么扔掉!”
在连霄和关忻拍的那部电影里,蓝玫瑰具有重要意象,在关忻还没臭名昭著的时候,这个角色一度被粉丝称作“人间蓝玫瑰”,华贵优雅又阴郁倔强;连霄送这个,也可以解释为同事间的友爱祝福,无伤大雅,如果退回去,反倒显得关忻小气。
狡猾的老狐狸。
关忻暗骂一句,但他不打算火上浇油,游云开现在一张嘴就往外喷老陈醋,自己晚上可吃不下这么多饺子。
于是他转移话题,打开保温桶,拿出饭菜和筷子,招呼游云开:“坐下,吃饭。”
游云开见关忻没计较,心里好受了些,但也有限,他还在气头上,拒绝服从指令:“如果我没在,你会怎么处理那一大坨变异月季?”
关忻面露古怪:“变异月季?”
“玫瑰就应该是红色的!蓝色那是——那是被阴险人类破坏了基因!”
“……那是科学的胜利。”
“只有最残暴最没品味的人才会送蓝玫瑰!”
关忻微妙地沉默一下,决定不说自己曾是“人间蓝玫瑰”:“你到底要不要吃饭?”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游云开目光如炬,直球入洞,他不惧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也不烦一遍又一遍的示好,但他见不得关忻自虐。
关忻被打得措手不及,万幸处变不惊的面具焊死在了脸上,回以直视:“不喜欢。”
说完,他等着游云开失落小狗的模样:耳朵耷拉,眼角低垂,嘴巴扁起,鼓出脸颊,虚幻的尾巴都摇不起来了。
可令他意外,游云开不仅没有败退,反而十足压迫地撑住诊桌,逼近关忻,眼中纯粹的光芒年轻得刺眼:“那真是太好了,是我先喜欢你的,在喜欢你这件事上,我可比你有经验多了。”
心脏蹦出残影,关忻呼吸急促。少不更事真是绝佳的借口,可以不知疲倦地冲锋陷阵、肆无忌惮地闪耀渴求,不用默认那些心照不宣的疏远和令人口苦的缄默,没有规则与枷锁,崭新而热烈,自由而真诚,彻头彻尾地袒露在阳光下,哪怕是见不得光的嫉妒和占有欲,也无惧暴晒。
“游云开——”
游云开没给他机会说完,俯身气冲冲地吻了上去。
他一直觉得关忻唇形漂亮,果然,尝起来比听起来美妙多了。
少年清爽的气息春风一般扑面而来,融和骀荡,关忻目色迷离,精神恍惚,大脑空白了几秒才重新开机,慌忙推开他:“游云开!”
两人气喘吁吁,过了一会儿,关忻措好言辞,坚定地说:“云开,我大你十岁,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儿,要掌控你太容易了,这种关系是不对等的。”
“等你九十岁的时候,我八十岁,我这辈子虽然超不过你,但我可以追赶,活得越久我们的差距就越小。”
“但你现在才二十一,不是八十。”
“我明白了,”游云开挺直身板,“你嫌我幼稚。”
他是幼稚,但关忻从没嫌弃过,相反,他喜欢幼稚的别称“纯真”。
不过关忻没有反驳。
游云开接着说:“我是幼稚,不成熟,做不到你们大人这种口是心非当断则断,我还特别小心眼儿,见不得你喜欢别人,或者别人把你抢走,就连追你的招数也很可笑,但是你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承认,难道就不幼稚吗?”
这段话着实让关忻刮目相看,但他很快夺回缰绳:“让我承认可没什么好处。”
游云开翻脸如翻书,嘴咧成荷花,笑得像个智障:“你承认了?!”
“……”关忻按捺住揍他的冲动,一字一句说,“你越让我喜欢,我就越不能跟你在一起,那是害你。”
“难道我就能眼睁睁看着你以身犯险吗?”
关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生出对牛弹琴的荒谬,无力感啃噬着他的骨头。
游云开的性格能看出他原生家庭的影子,一定是幸福有爱,偶尔会有小摩擦,但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家庭。幸福就像瓷器,要小心呵护,决不能被“出柜”打破,更不能和丑闻缠身的自己扯上关系,众口铄金,风口浪尖不是那么好站的。
可纵有千言万语,只能道一声天凉好个秋。
他说:“把钥匙留下,你走吧。”
游云开说:“我还没吃饭呢。”
说完大咧咧坐在关忻对面,去拿筷子。
关忻说:“把饭拿走,把钥匙留下。”
游云开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关忻轻轻叹了口气:“云开,我后悔利用了你,别再让我内疚了,好吗?”
游云开攥着筷子的手紧了又紧,半晌掏出钥匙撂在桌子上,抓起背包冲出了门。
关忻脱力地靠上椅背,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险象环生的手术,汗流浃背,疲惫不堪。
——要看穿游云开易如反掌,他也曾是少年,少年对世界还抱有新鲜感,太容易动情,游云开只是碰巧撞见连霄“欺负”他,觉得他可怜,误把“怜悯”当成“爱”。
如果没有连霄的持续刺激,游云开不会生出源源不绝的保护欲,执着到迷惑了自己。
这不是爱,是游云开的正义。
可游云开口口声声的“爱”太温暖,他不舍得拆穿。
他真的很好很好,好到让他心动。
但这不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