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采儿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白白胖胖的女孩扑倒在她怀中。
刚满周岁的女孩，口齿不清，咿咿呀呀。莲采儿却听清楚，她在说：“神仙。”
“郡主怎么飘在空中？”
“愣着什么，快把郡主接下来！”
家丁，丫头簇拥上来要抱段卿欢，他们从莲采儿身体穿过，莲采儿拎着奶娃娃后领，闪身躲开。
欢都郡主见鬼似的飘在空中。莲采儿戳她奶呼呼的胖脸，段卿欢咿咿呀呀，去捉莲采儿的手指。
所有人见状都畏畏缩缩，这么邪乎的事情，闻所未闻，见乎未见。段阎酒醒了大半，他抽出陈列在旁的佩剑，拨开成堆拥挤在一块的人，提剑气势汹汹斩来。
莲采儿根本不躲，甚至把段卿欢提溜在栖恨面前，“你摸摸，能碰到她吗？”
栖恨手搭在莲采儿的肩膀，把她往身旁一带，段阎斩来的剑划过莲采儿掀起的衣角。
栖恨修长的手指，触碰段卿欢在空中不断挥舞的，短短胖胖的小手，径直从中穿过。
他触碰不到段卿欢。
莲采儿抬手，纯白灵流包裹段卿欢，把她放回长桌。
“怎么会这样？”莲采儿纳闷。
段卿欢落到长桌，忽然大声哭喊起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神仙，神仙。”
段阎扔下剑，赶紧把女孩抱起来。
段卿欢小脸涨得通红，她指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喊着：“神仙。”
一众人根本听不懂她在叫喊着什么。段卿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段阎不住地轻抚她后背，着急吩咐下人，道：“快去华香院，叫嬷嬷过来！快去！”
莲采儿正郁闷地看着乱哄哄的正堂，自己的手忽然叫栖恨捉住，她离栖恨很近，侧头道：“做什么？”
她顺着栖恨的目光看去，封血反噬在她左手撕裂一道长痕。
“这道反噬超过中指，天罚瞬息将至。”栖恨神情严肃，拉住莲采儿的手往外走，“我们回去，你不要再管段卿欢的事。”
栖恨手劲出奇的大，莲采儿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哎，你先放开。”
莲采儿双脚顿住，栖恨眉头紧锁，转身对她道：“先离开，我会解释。”
莲采儿轻车熟路地抹平手心的裂痕，“封血而已，不会有事，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她刚要说自己受过无数次封血反噬，对这反噬了如指掌，就见几个丫头搀扶一个弱不禁风，病态恹恹的女人从明镜湖桥上急步，快速走近。
一个模样略显苍老的老妇人跟在女人身旁，神情焦急。
封血反噬再次出现，莲采儿这次感觉到明显的疼痛。女人小步跑起来，搀扶她的丫头都低声提醒她，“王妃，走慢些，小心伤了身子。”
王妃哪里管得这些，她恨不得立刻出现在女儿面前。
莲采儿诧异地抬起左手，一干人从她和栖恨身边经过。莲采儿看清王妃的脸，王妃倏地顿住，转头看向空荡的四周，低低喊了一声：“女儿。”
泪水模糊她的视线，她用手帕擦擦哭花的脸，在丫头的搀扶下，走进正堂。
封血反噬的裂痕蔓延到中指指根，前所未有的疼痛，直钻心头。
莲采儿同一时间看向转身离去的女人，一股强烈的熟悉感顿生，她一只手覆在心口，莫名的感觉在心头膨胀。就像长久停止生长的幼苗，在一瞬间抽出几条嫩绿的枝叶，叶片抖擞舒展，沾满她心头结了蛛网的空缺。
“采儿？”栖恨取下手腕串珠扔到地面，万法阵在二人脚下打开，黑白灵流如两尾追逐嬉戏的鱼儿，在阵中旋转跳跃。
场景变换，前一刻还在举办周岁礼，热闹非凡的欢都王府，下一刻孝棚搭起，丧绸高挂，高朋满座的正堂变作灵堂，长明灯扑闪，悲恸的哭声交织，不绝于耳。
“时辰已到，王妃出殡！”
覆盖牡丹图纹锦缎的沉香木灵柩平稳抬起，两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僧人，手举招魂幡，走在最前面。王府家眷纷纷跪地，哭声愈发响亮。
段卿欢披麻戴孝，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着王妃的灵柩，“阿娘！你不要睡，快起来！”
半年前还抱着段卿欢，哄着段卿欢的王妃，一日清晨躺在美人榻上，再也没有醒来。嬷嬷说王妃只是困了，睡一会儿就好了，可是他们为什么说她不会回来了？
“阿娘，阿娘！你快起来，你不要睡！”
十八个身穿麻衣的壮汉，抬一口沉香木灵柩从他们身旁经过。长号唢呐吹起来，锣鼓喧天，黄色纸钱铺天盖地洒落。
“采儿，你长大了。”
“我是娘亲呀，你不记得我了吗？”
白衣女人笑得温柔，眼眶通红，泪水止不住地涌出，她伸出双手，张开温暖的怀抱，“来娘亲这里。”
莲采儿有一瞬的迷惘，段卿欢的哭喊声越来越大，一直不停。她恍惚间看到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灵魂坐在一口井边，清澈见底的井水中，一个跟面前一样温柔的女人，一次一次地在冥界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一次接一次地重复一样的人生。
或是在田间劳作，或是割草喂羊羔……山腰的小木屋永远只见她一个人。
莲采儿张了张口，“娘亲？”她细细咀嚼这个陌生的词。
晶莹的泪水滴落人间井，女人坐在山腰小院，怀里抱一只颤颤巍巍的羊羔，圈圈涟漪模糊她最后的身影。
封血裂痕爬到莲采儿中指的第一骨节，栖恨眼见裂痕不停地向上攀延，他扣着莲采儿的肩膀摇晃，“采儿，醒一醒。”
“阿娘，你快起来—”
“娘亲，你不要走—”
欢都王妃的灵柩出府，唢呐声和锣鼓声渐渐听不见。
从来兜兜转转，白发人送黑发人，每一世皆如此。短短几十载寿命，悲欢离合，爱恨别离，都要尝个遍。
人世悲苦，谁来相渡？
大红喜服的女子玉指摘下一朵盛开的方纪，娇艳的花瓣在她手中片片凋零，如生命流逝后枯朽的灵魂，干黄的花枝孤零零拈在两指间。
她叹息着放开枯枝，欢都王府哀哭的人声渐渐隐去，屋檐下悬垂的白布猎猎作响。这个环境中的天空缓缓昏暗下来，阴死气从地底渗透而出，灰黑的气团遮天蔽日。
女子银铃般明媚的笑声幽幽自远处传来：“既然来了，留下点东西再走吧，神仙。”
段卿欢凤冠霞帔，端坐于点燃长明灯的灵堂之下。她的长相与莲采儿有七分相似，哪怕说话的声音，都近乎是同一个人。
“引二位来到这里不容易，这位仙女姐姐，与我很像呢！”
莲采儿的额头抵在栖恨肩头，整个人好似沉沉昏睡了过去。
“欢都郡主，别来无恙。”青黑珠串回到栖恨手腕，他们脚下一白一黑的万法阵旋转不停。
“神仙哥哥，我的这个样子，像是很好吗？”段卿欢起身转一圈，给栖恨看她被阴死气笼罩的全身。
栖恨一手搂着莲采儿，浅哂道：“你将冥界戏耍得团团转，现在又打起神仙的主意。我们今日落到你手中，不好说，有命来，无命回。郡主可是赚的盆满钵满，还有何不满足？”
段卿欢缓缓走出灵堂，满头珠翠一晃一晃地摇动，“冥界愚蠢，鬼阿门更是蠢笨如猪。可是，神仙哥哥，我的这些小把戏上不得台面。往后长生，寿数不尽，觊觎我小命的妖魔鬼神数不胜数。”
她莞尔一笑，“神仙哥哥说，本郡主还差点什么？”
栖恨抚着莲采儿的背，低头揩去她睫毛挂着的细小泪珠，不在意道：“郡主想要的，栖某猜不准。”
段卿欢与莲采儿不同的一点，大概就是莲采儿不会像她这么有耐心。
“神仙哥哥，我还差法力呀！没有法力，我还怎么对抗冥界，怎么摆脱这一世灰飞烟灭的宿命？”
她望一眼栖恨怀里的莲采儿，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这位仙女姐姐同我很像，神仙哥哥当年忘川一别，原来还忘不了我。”
栖恨：“……你多虑了。”
阴死气源源不断地从地底冒出，段卿欢忽略他的话，绕万法阵走上一圈，停在栖恨背后，她仔细打量起莲采儿的这副皮囊，愈加觉得自己更美艳。
段卿欢忽然道：“神仙哥哥，我们成亲吧！”
“……”
“从北陵起，我就一直盯着你们的一举一动。这位仙女姐姐，除了法力比我高，其余的什么都比不上我！”
栖恨绕着莲采儿的发丝，饶有兴趣道：“郡主有哪些过人之处，讲给栖某听听？”
段卿欢掰手指头，认真算起来：“我比她好看，比她有趣，比她喜欢你……”
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不管真与否，好的都占她，不好的都占莲采儿，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
栖恨冷不丁道：“栖某喜欢她这样。”
当头一盆冷水浇得段卿欢倏地闭上嘴，她扯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神仙哥哥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形同鬼魅似的白影在欢都王府飘荡，段卿欢嘴上叹息：“可惜，这些丧绸不能变作喜绸，神仙哥哥与仙女姐姐，凑合上路。”
“弑神，我还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