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半年前的事了。
初春那会儿,科举的新榜刚刚公之于众,探花的人选似乎起了些小小的争议。
当然,这种暗自较真的事自然不可能放到台面上,否则岂不是拂了当今圣上的面子。
于是堪堪落榜的几人心头不快,相约来了这元夕楼,一杯解千愁。
都说酒壮人胆,几杯下去,敞了那诨话的匣子的不说,还扬言要举行什么棋局比赛。
这可把妈妈给愁的。
都来元夕楼了,下个哪般子的棋啊?
但是元夕楼里都是些什么人。起哄的、看戏的什么都有。
这一来二去,还真整了个棋盘过来,几人围坐一团就这么下起来了,有模有样的。
彼时,玉眠正身处闺房之中,一颗心还扑在托妈妈新买来的画本子上。待她探去凑热闹的时候,那棋局已经下到一半了。
黑白对峙,步步紧跟,四面楚歌,杀意四起。
执棋之人倒也非等闲之辈,玉眠看入了迷,站在楼梯前挑了个纵观全局的位置,自上而下,心底也随着棋局走向默默思考着。
不过很快,一盘棋就陷入了僵局。
良久后,那头有人突然恼怒地直起身:“不下了!”
对面的人见状冷哼一声,袖子一挥,那棋盘便飞了出去撞进了角落,盘上的棋子也是撒了一地。
“分明是你先耍赖!这蒙国的残局,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未必解得出来!”
解不出来吗?
玉眠在上头听着越发来了兴趣,开始在脑海中复盘起方才的局面。
下头愈吵愈烈了,妈妈那儿又头疼起来。她好说歹说哄了半天,这才把一众人劝了出去。
人群渐渐散退,玉眠在那楼梯口左右盼望了一番,视线落在那凌乱的棋盘之上,一股冲劲就这般促促然爬上心间。
见无人注意,她小心翼翼地下了楼,走到那滚至角落棋盘旁边,缓缓蹲下。
脑海中那个浮现许久的隐形棋盘倏尔与其重叠,玉眠凭借着记忆使那未完的残局恢复,随后拿过放棋的瓷罐,双手执棋、独自对下,将心中的想法跃然其中。
在阴影笼罩的角落里,一位青楼姑娘就这般轻易地将蒙国的残局破解了。
无人在意、无人知晓……
不,还是有一个人的。
那便是在众人口中“离京”的“小霸王”柳铖安。
原来春闱那会儿他就已经回来了,竟是比她想得还要早。
玉眠望着身前被柳铖安引着一步步下出来的棋局,那赫然便是半年前蒙国残局的一半。虽然还未下完,但那毕竟是玉眠第一次亲手摆完的局,记忆犹新。
“大罗神仙都解不出的局却叫玉姑娘解开了,那玉姑娘是什么?玉皇大帝?”
玉眠被柳铖安这突如其来的幽默逗笑了,她眨眨眼煞有介事道。
“没准儿还真是。”
一抹低笑从柳铖安喉间溢出,他身形向后靠去,戏谑地点点头。
“那看来本王是真的捡到宝了。”
玉眠看着他那双时常难辨真假的眸子,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
“虽然棋未下完,但是本王答应你的一个条件还作数。”柳铖安伸手将棋局推向一边,“说吧,想要什么?”
玉眠目光顺着柳铖安的动作移动着,见一颗身处边缘的黑子惨兮兮的滑落至桌面,她抬手又将它送回了黑棋所在的瓷罐里。
“若是可以,朝堂那些腌臢之事尽量不要牵扯唐延就好。”
柳铖安闻言,身形蓦地顿了顿。
“老相好?”
他微微眯了眯狭长的凤眼,目光中多了几分打探与较量。
玉眠摇了摇头,神色不变。
“我不喜欢欠人太多人情。”
马车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许久后,柳铖安才出声。
“玉眠。”
他鲜少这般连名带姓地喊她。
不对,细究起来她也不姓“玉”。不过柳铖安也从来不叫她“秦玉眠”。
玉眠望着柳铖安微微凑过来的俊脸,默默地胡思乱想着。
“你莫非以为在本王这儿随随便便就能讨得一个条件?”柳铖安声色淡淡的,“你确定要为一个或许以后都不会相干的人浪费这次机会?不为自己再想想?”
噢……这是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了。
玉眠细细想了想,嗯……好像确实是有那么点不值当。
不过呢……
“嗯,就这个吧。”
在她这淡若清水的前半辈子里,好像确实没有什么情义可言。
她做事也向来如此。随性而为,因性而使,凡事又常常以自己的利益为中心。
当年设计结识唐延又不是没有私心,结果没想到一来二去,竟把人家的心算走了。
玉眠百思不得其解,唐延却是少年一腔热血。
可惜给不了的,就是给不了。
但是玉眠不得不承认,唐延确实给她黑白的豆蔻年华增添了难以忽略的色彩。硬说起来,如今她在元夕楼还能活得如此自在,唐延也功不可没。
她欠了他太多,却没什么能还给他的。她想,如果情给不了,那至少保他平安吧,甚至可以,前途无量也行。
“王爷是做不到吗?”
见柳铖安不吱声,玉眠继续追问道。
柳铖安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视着玉眠好一会儿,倏然笑了起来。
“自然可以。”他抱臂再次向后靠去,“不过你也应当知道,唐延如今是太子的人。既然选择了站队,世事难料就不可能永远独善其身。”
玉眠闻言沉思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多谢王爷提点。”
柳铖安没有应声,只是挑了挑眉。
二人的对话戛然而止,玉眠伸手撩开玉帘望了一眼窗外,原来不知何时,这马车已是停在了巷间许久。
她晃过神向柳铖安示意:“王爷没有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
语毕,见柳铖安没再说什么,她起身推开了车门。
然而下车时,玉眠脚步蓦然一顿,像是又想起什么,有些困惑,转头又望向了柳铖安。
“怎么了?”
见了玉眠那副神情,柳铖安一时也有些好奇起来。
玉眠垂眸踌躇了片刻,随后睁着那双明亮又清澈的眸子,就这般问出了让柳铖安哑口无言的问题。
“我同王爷说起陈家那会儿,王爷是想杀了我么?”
柳铖安被问地默了片刻,玉眠的直白有时实在会令人措不及防。
他细想了片刻,却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无法给予一个准确的答案。
彼时陌生的感觉已经淡到几乎察觉不到,一定要说起来也不过是些不足为道的较真罢了。
“等下次见面,本王再告诉你。”
好一句糊弄话。
玉眠迷迷糊糊下了车。直到身后的马车都驶远了,她依旧不解。
究竟是个什么事儿,还要藏到下次见面再说?等下次见面了,谁还能记得这点芝麻小事?
耍赖也不耍得像样一点。
玉眠心底忿忿。
柳铖安既是一匹狼,又在装什么小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