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未能如愿砍上脖子。
如影随形的白发急速生长着缠上日轮刀,紧紧缠绕着,白色的发、黑色的线从刀尖绕上握刀的手。一时不查,不知何处窜出的黑线虫绑上脚腕,被倒吊在半空的人一瞬间动弹不得。
脚腕被缠上的那一秒义勇就感到了不对劲,虫的牙刺进了皮肤,估摸着虫的唾液里有什么致病的成分,鼓包从红肿的皮肤上一个个冒出,如雨后蘑菇一样密密麻麻延续不绝。
被感染了吗?
用毒的鬼吗?
倒转的人,倒转的世界,颠倒视野里行走地上的鬼,鬼全白眼睛里颠倒的黑字。
是下弦叁。
义勇尝试挣脱发丝与虫丝。
发丝连接着他和下弦叁的鬼,体内似乎有一小股生机不受控制,鼓包破得很快,没有流脓,逸散出的生机似乎正被收集输往发丝另一端的鬼。
不允许!不可以!无法原谅!
偷取生命的贼不可姑息!
暴怒的声音在耳畔、在心底响起,重叠起来的声音、话语、面孔……
背后突兀暴动的一只手、两只手、三只手、四……
潮水中所有伸出的手臂,所有张开的手掌,所有手心里咒力凝成的黑蓝色箭支,齐齐后弯的手们,刹那间掷出的箭,万箭齐发!
“咻咻咻”“咻咻咻”……
数不清的箭支,看不清的尾羽。
浑身一颤!
眨眼抵达身前的万千箭雨!
难挡。
难避。
绝对会被扎成筛子的!
“血鬼术,无生障,三叠!”
发被收回,发落地,发生根,发起笼。
虫被收回,虫硬化,虫咬虫插入地表密不透风的帘。
全身所有鳞甲脱落,被速射弹出的甲片,层叠于垂落枯白发外,旋转着构筑成护身的盾。
意图穿透的箭,努力抵挡的盾,彼此倾轧的僵持。
短短几秒僵持就被打破。
碎裂的第一层盾,撒了一地磨损粉尘。
驰援而来的手跟上箭,手抓住被反弹的箭,手抓着箭直接在所有的盾面上凿开坑,凿开洞。
开了血槽的箭头锯开所有发丝,露出重重包裹下的“贼”。
缩在发里、虫里、甲片里的病叶看到了,鬼用见鬼的眼神看着那于猎鬼人身后盛开的苍白的手之花,他全白的眼里茫然一片,这个猎鬼人怎么比他还像鬼?他试图反抗,但他只能看见,他碰不到 ,所有挣扎都是徒劳。他被动地看着盾被一层层摧毁,最后自己被露出,所有的盾都成了地上的碎屑于粉末。
不知为何能看见咒灵的鬼被五六双惨白手臂一把拽起,手掐着鬼,手执箭,手于半空对鬼、对“贼”执行凌迟之刑。
一片片掉落的血肉,一群群抖落的虫,在覆盖黑泥的地上叠成堆。
身上的红肿消退,流离体表的生机被手按回了体内,发丝、虫丝都被手扯断,义勇轻巧落到数十稳稳相叠的手背上。
手小心翼翼捧着他们的珍宝,手不愿让珍宝落地,地上很危险,夺走生机的东西危险程度是最高的,理应保持一万分警戒,他们不允许珍宝落到比之地狱的可怕也无不及的土地上。
同理,对待剥夺生机的鬼,上万次剐刑也是不过分的。
只有日轮刀和太阳可以杀死食人的劣鬼,咒力凝成的箭是无法取其性命的,但痛感是可以被感受的。
一千只手,一千只箭,被千刀万剐的一只鬼。
义勇站在手背上看鬼,手蒙住了他的眼,手不让他看这血腥。
这确实于少儿不宜。
血肉模糊的鬼,一边被割舍,一边自我修复,只是修复的速度越来越慢,伤口的恢复逐渐赶不上新增,于是伤痕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严重。
起初的尖锐痛感在数万遍的重复中变得麻木钝感。
病叶眼中的黑字在逐渐涣散,字的笔画开始扭曲,混乱的笔画已经全然看不出“下弦叁”的原样了。
还不如被一刀枭首。
钝痛混沌的脑海里猛地冒出了这一想法,然后就消不下去了。
生的意志在消沉,在溃散。
失了生之意愿的鬼身上的伤口就这么不再愈合了。
病叶放任自己的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他一路下沉,黑暗的底下却不止黑暗,是他重病的一生。
义勇看着鬼的气机近乎奄奄一息。
“我没事,我没事,真的……”
他在心底无限重复这几个字,他知道手们暴动的缘由所在,意识分出一部分沉入海底,他努力安抚暴动的手们。
他成功制止了手继续施为。
咒力无法杀死鬼。
继续下去只会造成咒力的浪费。
义勇持刀跃起。
“水之呼吸,二之型,水车。”
斩向鬼脖子的水流半途由竖改横,刀锋带水破开粘腻的黑色,黑幕中露出天光一线便又迅速合拢。
是虫看不下去,是虫不愿死,因为主死虫也要死。
虫的求生欲望被一万分激发,地表覆盖的黑泥一瞬间汇聚成一团,那些被手粉碎的、看似被宿主舍弃的虫蛛网般延展开,再一次为鬼笼上了一层不会断绝的罩。
开了通透的视野也无法看清全部的虫,只一点让义勇很在意,那不停流动的黑色中有什么东西闪烁着不详的浑浊红黑光芒。而更在意的则是背后手们传来的感受,他们对这团未知的红展现出垂涎的姿态,才被制止的手蠢蠢欲动。
红混在黑色中一起流动。
似是与咒力有关。
是咒物吗?
黑色的虫流似乎欲把这团红色送进鬼体内。
义勇手心黑蓝色的咒力流转,通过刀柄汇入绯红刀刃中。
一刀精准挑出那团红色。
被红光包裹的东西啪嗒落地,是两节枯瘦不似人类的暗红手指。
“水之呼吸,肆之型,打潮!”
跃升的浪潮,蔚蓝海浪破开漆黑的屏障,海潮涨落包容万物,浪潮溶解密密麻麻虫群。
破开的一线不再聚拢,刀带水波强硬消解掉虫筑的笼。
刀斩向鬼。
刀落入了一片虫海。
义勇立刻拔出刀,带出一弧线枯叶般的虫群。
不对劲。
义勇落在手背上,甩掉刀上粘连的虫只。
这只鬼的手感实在是奇怪,于是蓝眸仔细望去,通透的世界里,一切异常无所遁形。眼中所见,鬼的躯体已然被虫取代,连流动循环的血液里也爬满了黑色米粒大小的虫。
是饲主被其饲养的虫反噬了吗?
还是血鬼术的表现?
义勇不敢大意,鬼饲育的虫很危险。
虫在地上爬,成千上万虫军,虫所过之处,本就被抽取了一轮生机的土地陷落,万事万物枯败成干瘪架子,这片土地看来得有很多年长不出来东西了。
虫在天上飞,细小到肉眼不可见的虫与空气融为一体,一呼一吸之间不可避免总会吸入。
手变得透明,手层层叠在义勇体外一圈,将人护在球中,手将所有的虫拦在义勇之外,最外的手上攀附满各色各样的虫。
义勇听见咳嗽声,听见鬼沙哑的声音。
“血鬼术,我之终末,我即疫!”
枯草的白发下,病叶的眼睛化作了深邃黑洞,他流泪流虫、流汗流虫、流血亦流虫,连咳嗽也吐虫。
他吞噬了所有的虫,他即虫,虫即他,他与虫再不分彼此。
他化身移动病原。
他走到哪,虫就散到哪,万种疫病也就被携带到哪。
虫不想死,虫的强烈欲望唤醒某一瞬间了无生意的鬼。病叶身为人时是一个病痨鬼,常年缠绵病榻,家中人丁繁多,他便被舍在冬日雪地中,全靠当乞儿乞讨才活到了成年,然后刚刚成年遭遇一场时疫。他求药不得,所有人都说不要在一个病鬼身上浪费宝贵的救急药,反正病鬼那样就算这次救了也活不了多久,还不如多救些原本就康健之人。
所以濒死之际鬼王找上来的时候,病叶没有半点犹豫便饮下了半杯血。
病叶成了鬼也是病怏怏的鬼,不过这是他自愿的,反正鬼是永生的,只会病不会死,病也不会病得痛苦。他以自己为传染源,用漫长的时间去造就一场又一场疫病,让所有身强体健之人死于重病,让原本健康之人被抛弃,这是多么美妙的报复啊。
但病叶从未想过疫病竟也有难以侵害之人。
仰头,两侧白发拨到脑后,全黑的瞳望向悬于半空的猎鬼人。
虫无法近其身能理解,为什么会连空气也隔绝了,要知道便是身为下弦的他也需要空气进行呼吸。
是那些手,那些苍白的手过滤了他释放的病气。
都这么健康了,怎么还有东西把猎鬼人当脆弱的东西呵护。
是不是脑子有病!
病叶飞身而去。
半空中,他隔着爬满虫的手与猎鬼人对视。
猎鬼人一刀子送出。
这一刀再没被挡住。
这无比迅捷、精准的一刀直接没入半截鬼的脖子。
病叶裹满虫的手一把握住绯红的刀刃。
好烫!
隔着数层虫群都能感受到的滚烫。
虫群在高温中融化,藏于虫中的病气随着水蒸气一起被蒸发殆尽。
他的虫,他的脖子,他体内不断流失的生机。
他用全身的力气死命抵着、拽着刀往外拔。
拔不动,怎么都拔不动,刀消融虫,消融掉他的血肉、他的骨骼、他的一切,在这场角力中他落于下风。
病叶再无力维持类人的样貌,他的躯体上满是冒出的各种虫。
虫竭力榨尽这具身体最后一份生机。
伤口被破开,伤口被愈合,破开,愈合,破……
循环往复。
某一秒开始伤口停止了愈合,刀轻易撕开更深的创口。
终于到来的死亡。
不知为何感觉如释重负。
日轮刀上弥漫开的霜络只一瞬间冻结所有的虫,飞着的虫坠地,飞着的鬼也坠落。
就像切豆腐一样,很顺滑地切下了冰块。
鬼死了。
融化的冰,四散的烧焦纸灰气味。
手们终于肯放义勇踩上地面。
义勇踩在病变的土地上,手们没有放开屏障,病气依旧存在,源于鬼的病气没有随鬼的死亡一并消散。
这片森林附近已然恶化至不能住人了。
得藏起来,得把这块地界藏起来,不能让病气跑出去。
义勇撤掉帐,勉强说通手们将帐里的人和鬼保护起来。
待得跑出三四里远。
义勇撤掉小的帐,放下一个范围更大的帐,一个将半片森林笼罩的帐,一个拒绝任何人进入的帐,除了自己和花道安,他们都有手段能够隔绝病气。
先把求救的人和鬼送到安全的地方,之后再来处理咒灵和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