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夫搭了手指在谢白的手腕上,其实不用诊这一步,他头一眼看着谢白基本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他们用的这个现行安神方还是他改良过的,这方子还有另一个名字,叫“镇魂汤”。
和业五十年的时候他随军虎狼,和一干军医在江南一系研制疫病解药。可人力有限、医药并非万能,何况这余毒流窜了六七年,若是病程已经发展到了晚期,那就是彻底的回天无术。
疫病晚期症状严重,疼痛入髓,病患入骨,那些患病的人会整夜整夜难以安眠,以头抢地耳不为过。于是他拿出了这个安神方子,加以改良,能让这些已经没有挽救可能的病人在夜晚能够稍微好过些。
谢白和秋叶二人都不通医药,不知道这个药方就是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流出去的。谢将军拿着加量的临终之人的方子泡了三年,竟没给他泡死了,也是奇迹。
孙虑重低头眨了眨眼,面色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叫秋叶不敢多问一句,怕一问就是个死刑。
孙虑重说:“我方便问一句吗?是怎么中的药?”
“毒箭。”秋叶还想看谢白脸色,谢白却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在大夫面前隐瞒病况,要么是想死,要么是想死得快点。
他二话没说脱了自己的上身的外裳,毕竟三年没在军中训练,身上的肌肉都消瘦了许多,就只是痩。好在秋叶一天三顿的也没苛待他,好歹没只剩下一把骨头。谢白皮肤白,那些纵横交错的陈年伤疤遍布在消瘦的躯体上仿佛大了一圈,更显狰狞可怖。他胸口处有两处皮肉翻卷的痕迹和横翻的刀伤,刀伤伤口很新很薄,除了中间近乎不规则的圆形外,几乎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反倒是横翻的血肉痕迹还留在上面。
这是近几年才新添的刀口。
孙虑重轻触过那上边的皮肉,相比起其他那些没能好好处理过而翻新长出的肉疤条痕,这一处的伤口已经算是很干净了。
孙大夫职业素养在身上,动作轻柔,就是太轻柔了,叫谢白觉得有些痒。
“给你们处理伤口的大夫姓姚,是吗?”孙虑重一看那刀口就能猜个七七八八,敢下刀翻伤取箭的人不多,刀口这么整洁的更是少。
秋叶挑高了眉,她跟那大夫不对付:“你认识?”
孙虑重说:“是我师兄。”
秋叶怔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既然是孙虑重的师兄,那就是同样拜在孙圣手的门下学习的人,是孙圣手的弟子。
他叹了一口气:“他有几把特制的小刀,薄如蝉翼,就是消耗快,轻易用不着。他极擅长行刀医治外伤,你们碰上他也算是走运了。两箭当胸穿过,就在肺腑之间,若不是他动刀利落,恐怕今天真不定能见着活的人。”
他这么一说,叫秋叶想起这位厉害大夫那近乎不详似的结论。面上露了急躁:“那能治吗?”
倘若孙大夫能十成十把握地说‘能治’,那他早已不在京中,而是被缉毒司当宝物一样保护起来,求药求医的人能够踏破王府的门槛。秋叶在这三年间万卷翻遍名医访遍,自己都快成半个大夫,当然也清楚——这种确定的说辞孙虑重给不了她。目前世上还没有一种能够说有完全的把握治疗佛不知的方法,只能是一步步试错。
可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怀抱着一点儿奢望,就盼着有那么万中无一的那么丁点可能,有人能给她个确定说辞,说谢白不用死了。
万一呢?
她总不能错过任何一个万一。
“不好说,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孙虑重没给她一个确定的答案,只是解释道:“照常理而言,不做任何稀释的情况下,一个指头盖大小的佛不知就足以要了一个成年男子的性命,发作的时间因人而异。”
“将军中了毒箭,毒箭穿胸入血的那一刻起,药性就已经在体内扩散。箭头淬毒的药量并不少,但却没有直接致死,这种例子万中无一,兴许是将军以前用过什么相冲药性的药延缓了药性的发作。”孙虑重给二人比划着,“我猜姚师兄的设想是用巨量的安神来缓和药性在血液中的扩散和发作,同时人也会被安神药‘冻住’,尽可能地推迟死亡的日期,直到找到解法为止。”
他说得半点不差,两人连连点头。
孙虑重接着道:“我有不同的看法。”
两人正聚精会神地准备听听孙大夫有什么不同的高见,孙大夫却在这个当口吊起了人胃口——他没接着说下去,反而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谢白。
谢白忽然一愣。他们说孙虑重是昭太子遗落民间的小儿,时间太久了,当时谢白年纪竟还小,昭太子的容貌早已经模糊了,只隐约记得是个眉眼都很温和的青年人,总是笑着。他笑着的时候一双多情的眼睛总是温柔地注视着说话的人,像是母亲一样,总给人他能够包容一切感觉。
孙虑重的眉眼偏薄,不知随了谁,但怎么都和温柔多情挂不上勾。但他盯着谢白的这一刻,谢白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昭太子。那张在记忆里早已模糊的面孔,借由今人才找回了一点存在的痕迹。
孙虑重轻声道:“将军,你相信我吗?”
谢白在那一刻福至心灵,忽然就听懂了孙虑重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他笑了一声,毫不犹豫回答说:“孙大夫放心一试好了,我没有什么不能相信的。要比姚大夫,咱们的交情不更可靠一些吗?”他笑得坦荡,“既然我这例子稀罕,当然不能错过。就算不能在我有生之年找出解法,那也算为后世之人做出了一点儿贡献。”
秋叶后知后觉听懂了他们俩在打什么哑谜,霎时瞪大了眼。她刚要说些什么,却叫谢白忽然抓住了手。
谢白常年服药后体温都比旁人低一些,手总是温凉。在这样焦灼的暑气里一只温凉的手虚虚地扣住了她,秋叶感觉自己就好像被什么抓住了似的,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忽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可能是那拦也拦不住的狡猾命运吧,命运把它那同样冰凉的爪子扣在了她的脖子上。
“好,”孙虑重说,“从今天开始将军就不必再用药了。我会用银针封住你手、脚、胸、腹、肩颈的气血行脉,让佛不知的药性无法刺激这几大关口的潜能,让血流无法过于激烈地在关□□发,从而保住将军的性命。”
“将军,佛不知药性发作刚烈又迅速,再怎么拖延,也不过短则三五、长则六七年。在当代找一个前所未有东西的解法是一场豪赌,万一你等不到呢?”
孙虑重盯着他:“你只能选择和它共存,又或者真这么一辈子浑浑噩噩等着死去的那天!”
“而且我得先说一句”孙虑重轻声道,“在此前从没有人能够在佛不知的药性发作下还能存活三年时间之久,将军的身体早已经被药性泡透了。就算最后真能找到药物的解法,必然有些后遗症的症状会跟着将军一辈子。将军也可能——比常人短寿些。”
“人生百年,不过蜉蝣,再长,能长过天地吗?这么长的寿数不过徒增寂寥,够用就行了。”谢白笑了笑,倒是豁达:“再者再短也不会比如今更差了。”
孙虑重点点头:“还有一点,人的脑部精细,无法施针截住气血。我听说佛不知会根据人的想法来构造所渴望的幻觉,也就是说——”他抬头有些为难地看着谢白道:“——你得开始适应幻觉的存在、和寻找分辨那些幻觉的方法了。”
谢白忽地抬起头,他听见孙虑重对着他道:“你睡得够久了,将军。该醒了。”
孙虑重在京中就置备了一套能够长时间入体的银针,这套银针造价不菲,工艺精巧,还是当年他还在虎狼的时候央著铸造营的那些巧工的师傅们帮他打造的。彼时的孙虑重在古籍中看到过类似的治疗方法,一直很好奇,本想着若江南的疫病仍未找到解法便死马当活马医着试试。可能老天也觉得这个方法太不人道,那套银针还没铸造出来,老大夫们就抢先一步发现了治疗疫病的草药方子。
孙虑重也不是什么草菅人命的无良医师,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拿这个方法出来一试,于是施针的设想也只能一直搁置。
连着那套银针他都没带走,一直留放在京中的医馆里妥善保存着。
这匹死马兜兜转转在几年后还是推到了他的面前来。
秋叶脚程快,自告奋勇地去医馆帮孙大夫取针来,孙大夫就在将军府先做好入针的准备。
施针需要在一个能够保证安全安静的地方,谢白把孙大夫领到了房中,除了衣裳,像条死鱼一样躺在床上直挺挺地等着受刑。
谢白躺在那儿脑子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想了一堆就是为了尽量不让自己去细想那些入肉的银针。他也不是怕疼,只是说要留这么一套银针在身体里,总感觉瘆得慌。
但又转念一想,能够自由活动总比如今像个活死人一样沉寂在夜中要好些。
谢白摇摇脑袋,企图管住自己的思绪不去四处奔腾。孙虑重叫人打了温水和烈酒来,在一旁点了火炙烤着,将那些要封针的地方清理干净。
烈酒和温水滚过他的身体,谢白突然就感觉到了一丝紧张,还没等他再次不着调的四处乱想,他听得孙虑重说道:“......我之前在北疆停留过一阵,机缘巧合下,也接触过几位用了过量的佛不知却没有立刻致死的人。”
谢白看向他,听他继续讲:“出于好奇,我遣人打听了一下这些人的共通之处。——这些人在用佛不知以前,都曾经或多或少的接触过佛不知。或者说,佛不知的药草部分。上蛮和北疆那一块对佛不知的了解更甚,偶尔会有些牲畜难以分辨料草与佛不知,这些误食了佛不知的牲畜不会即刻死去,甚至还会变得温顺许多,能够安然活到正常死亡的年岁。”
他看了一眼谢白:“所以有人认为,佛不知半石半草,仅仅服食药草的部分不会致死,但是会导致人产生幻觉。”
谢白没有任何感觉,任由他看:“你是特意等秋叶离开了之后才问这些的吗?”
孙虑重道:“我不确定。”
“真是瞒不过大夫。”谢白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我也不确定。”
“我能够保证的是,在我印象里,我确实不曾主动接触过任何与佛不知有关的东西,我家祖辈都在北疆驻守,自大上蛮人把这东西挖出来后,我爹娘对这些玩意儿都非常敏感,没道理会在这上面大意。”谢白仔细回忆着,确信记忆里面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片段出现,“但我确实在年幼时就出现过幻觉,仅有一段时日,在那之后就在没出现过。太医来看过,当时什么也没发现,还以为是发了癔症。”
“宫里京华戒备森严,宫中盘查又是严密,入口之物要经几道审查。佛不知在当时还是稀罕物,轻易入不得京。”他想了想,“仅有一次,我外祖辞世,穆将军接了我到江南去送灵,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宫中,不久之后就出现了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