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桓离开的前两天,他带她去了城外。
一行人来到郊外,爬上半山腰,苏绾看见紧紧挨在一起的两堆坟,上面不见杂草踪迹,被人打理得很用心。
她吃惊过后,心想难怪他今日穿了一身素白,原来是要来祭拜故人。
再细看坟前石碑,空无一字,竟是两座无字碑,她呆愣地看了一会儿。一个人要经历过什么事,才会立了墓碑却不敢刻碑文呢?
家仆点燃香烛,摆放祭品。
应桓撩起衣袍跪下,缓慢地行了跪拜礼,然后站起来,久久地凝视墓碑。
苏绾想起在南庐山那晚,他说过母亲过逝多年,想必是葬在此地,那另一座坟又是谁的?
她低声问道:“先生,埋在这儿的是何人?”
“是先妣与亡兄。”
应桓转身,望着对面的满山绿竹,“母亲生前常说起在沥城的儿时旧事,神色间多有怀念,如今也算了却夙愿。在这能看见沥城的许多地方,她应是喜欢的。”
苏绾见他神色淡淡,没有表露半点悲伤与沉重。她有点摸不透他的心思,但人非草木,母亲与哥哥都过世了,怎么可能心无波澜?
她绞尽脑汁,从脑中搜刮出一些得体地安慰人的话:“我想她和您哥哥肯定喜欢。这儿山青水碧,清静幽雅,还能望见城中的您,怎么会不高兴?”
应桓却道:“他们看见如今的我,可未必会高兴。”
苏绾读不懂他的意思,便诚恳地说:“若我是他们,有先生这样的有品行又有才学的孩子或是兄弟,我定然很骄傲喜爱。”
说完又忽觉不妥,补上一句:“虽然我不是,也不能与他们比。”
应桓似乎对这个说法有些兴味,他侧目看了她一会儿,“我要走一条路,你帮我算算这条路对与不对。”
苏绾不假思索:“先生所做的决定都是对的,您选的肯定是一条光明大道,前程万里。”
半晌,他轻轻笑了下,眸色温润起来,“书读得很快,看来学到了不少。”
苏绾略显腼腆地笑了下。
两人回城,即使他将要离开,苏绾练字的功课仍不能断。
她写得手酸,便到院子里走走。
苑秋正站在院中,指挥几个家仆换上新的兰花。家仆从架上搬下几盆叶子泛黄的,苏绾见其中有一株小小的兰草,自己平时颇为喜欢,浇水时格外偏爱。
她上前问道:“苑秋,这些兰花是染了病么?”
“是啊,”苑秋点头笑道:“能治的送去刘伯那儿,他养兰花有四十多年了,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剩下治不好的,只能丢弃,像这种。”
她指了下那株小兰草,苏绾听了有些舍不得,“要不把它给我吧,我带回家养养看。”
苑秋不明所以,但这不是什么大事,便拿过那盆给她。
苏绾小心翼翼地接过,回到书房便把它搁在书案一角。
应桓在几前煮茶,白茫雾气从壶嘴冒出,缓缓升起。他坐得端正,一举一动姿态优美,衣襟上的金线纹饰被霞光映得熠熠发光。
苏绾忽觉他生得实在俊美,忍不住偷瞄几眼。
应桓听得动静,抬眼打量着那盆兰花,忽然道:“这一株绿云病在根里,你搬回去也不一定养得活。”
苏绾有点诧异,没想到跟苑秋的交谈被他听到了。
她凑近了观察,这兰花不过叶子上有些奇怪的斑点,怎么就病入膏肓了?
“真的吗?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说完又立即反应过来,“对了,您是大夫。”
想了下又蹙眉:“不对,大夫也能给花草看病吗?”
应桓听了她有些天真的疑问,微微笑了下,道:“我养了许多年,见多了便能看出来了。”
“但它的花儿那么好看,丢掉也太可惜了。我带回去好好照顾,说不定还能活过来。”
“想要便拿去吧。”
应桓也不拂她的意,修长的手指在几上轻扣两下,缓缓说道:“钟家往后第三条巷子,巷口进去第四间,是精于花艺的林老伯,你若有难处可去向他请教,说是我的意思即可。”
苏绾喜出望外,立即朝他鞠身:“谢谢先生。”
苏绾回家将兰花一并带回,这株花本名叫做春兰绿云,是这个时代的珍稀品种,在沥城花市买一棵要二两银子。
苏绾给它松土洒水,摆在阴凉的角落里。
做完这些,大哥刚好找她,她便跟着他一起到房中去。
钟少轩要说的正是她和江听雨的事,他斟酌着道:“这事我已问过小五,知晓前因后果。说这些话固然是她的错,我已经罚过她,只是担心你心里过不去,想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苏绾心里想的当然说不出口,钟少轩对她很好,从不曾在吃住上亏待她,也没对她说过重话。
“我……我已经不气了,没什么事。”
钟少轩见她这样却愈发担忧。小六年纪最小,却是三个妹妹中最听话的,干活从不抱怨,也不与人发生争执,懂事得让人心疼。
“小五这性子还需管教,她若是说错做错什么,你也不必让着她。你与她,还有无媚,都是我最亲的妹妹,于我而言并无不同。”
苏绾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了会儿,眼圈有些泛红。
她眨了下眼,竟掉下一颗眼泪来,只好用力点头掩饰,“嗯。”
钟少轩变戏法似的拿出个木雕兔子,憨态可掬,刻得惟妙惟肖,外表还涂了桐油。
“也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没教好她,按理说我也应向你赔罪,但大哥嘴笨,只好雕出这么个东西哄你。”
苏绾把兔子捧在手里,顿时破涕为笑。
晚饭后回房,江听雨忽然拿了个木盒子给她,别别扭扭地向她道歉。
“是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嘛,我认错,以后再也不说了,你别不理我了。这些都是用我攒的钱买的,我向你赔罪。”
苏绾打开小木盒一看,里面是头花簪子瓦狗一类杂七杂八的玩意儿,甚至还有翎毛被染成彩色的毽子。
江听雨见她不说话,绞着手指低声道:“对不起嘛。”
苏绾盖上木盒,微微笑道:“我原谅你,这事翻篇了。”
这一天是她到沥城来,感到最开心的日子。夜里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于黑暗中睁开双眼,心中暗暗做了个决定。
应桓离开的前一天,芜竹居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忙碌。他亲手收整书卷,踱步至窗边,看见苏绾在院里踢毽子。
明净晨光中,她的脚尖一挑一翻,毽子随着动作灵活起落,连带着豆绿裙摆翻飞,十分活泼。
苏绾余光中瞥见他,脚下一拐,顺势收力,她提着毽子回书房。
应桓直觉她要对自己说什么,果然她来到自家跟前,轻声道:“先生,我不能跟您走了。对不住,我又辜负您的好意了。”
她如此说着,语气中却不见惋惜,“我哥哥姐姐在这,家便在这,我还不想离开他们。”
应桓安静地注视着她,他不知她为何在一天内改变主意,人再聪明,也没法预料和掌控所有情况。
“也好。”
苏绾忍不住问道:“您还会回来吗?”
“或许吧。箜篌学的怎么样了?”
她一阵赧然:“我学的慢,状况似乎不是很好。”
应桓不甚在意,只道:“若有一日觉得学得好了,可去找薛管事,上京来寻我。”
苏绾还没领会他这话的意思,就见他将一支碧玉笛子递过来,正是云居寺那晚吹的那支。
“这个给你,要仔细保存。”
苏绾小心翼翼地接过,如获至宝,她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这算是信物吗?”
应桓愣了一下,轻轻笑道:“算是吧。”
苏绾心里满是伤感与不舍,她问道:“先生,我明天能去送送你吗?”
“可以。”
苏绾坐在书案前继续练字,她心里难受,没法集中注意力。
神差鬼使的,她在纸上写起了应桓的名字,他就在离她五步的地方整理书籍,随时都有可能回头看来。
但苏绾仍要不断地写,如此才能压下脑中的纷乱念头:要是他明年不回来了呢?或是以后都不会回来了……万一等她学会箜篌了,他早没这个想法了呢?
没法控制的,她不断地逼问自己:真的不会后悔吗?
这一瞬她希望被他看见,又害怕被他看见,期待的同时也煎熬着。
正胡思乱想着,应桓忽然转身,苏绾手比脑快,把写满他名字的纸揉成一团,烫手一般丢进纸篓。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显然他也察觉到了,“怎么?”
“没什么,写错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