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眠舟回到学校已经下午了,那时候班上正在上第二节课,米老鼠在讲台上念文言文,长卷发女人声音好听,清润汩汩,可惜台下的吴永星同学没了聊天的伴正在托着下巴庄周梦蝶,无法欣赏。
他在窗外佝偻着半边身子偷看后排几位爷上语文课的反应,连堂语文有点折磨人,每个人都精神颓唐,许眠舟笑得不行,最后看向坐在最后排的辞易年,男生很少听文科的课,现在埋头写理化题。
男生的簇簇碎发半遮眉眼,看题时唇线总是绷得平直,他坐在午后不算强烈的光线里,半张脸隐入阴影里。
许眠舟多看了几眼才回收视线,背着书包大摇大摆地进了教室,众兄弟热烈欢迎,架势不亚于总统当选成功上台执政。
梁晴云卷着课本眉眼带笑:“哟,大才子回来了啊?”
许眠舟:“……”
从那次月考许眠舟作文双满分一战成名之后,接下来的几次考试里他依然稳定发挥,期中考市联考那次改卷组的组长亲自判定许眠舟的作文是满分模板作文,并且发在了全市的语文教研群里。
梁晴云就给许眠舟取了这么一个听上去非常……羞耻的外号。
吴永星:“哟,满分作文回来啦?”
盛思:“哟,美术生儿回来啦?”
孙宇安:“哟,级草帅哥回来啦?”
许眠舟:“……”
教室里的氛围喜气洋洋,好看的男孩被打趣的场景总是更吸引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往许眠舟那看了几眼,当事人头也不抬地溜回座位,辞易年手里旋转的笔稳稳地停下,发现前边的人耳朵上的钉子又换了。
不对,不是换钉子,即使戴着眼镜他还是习惯性地眯起眼去看,许眠舟耳朵上多了两个耳洞。
纤薄的耳背上钻出两枚银色细针,结了血痂,瓷白中生出玫瑰色,青紫的血管,生命的河流形成短线的形状。
耳朵的主人心情似乎不太美妙,但也不糟糕。辞易年往后靠上椅背,按动中性笔在手指间可控转动的周期漫长,他肤色太白了,很多事情根本藏不住。
初冬下午三四点,男生坐下后先抓了抓头发,从抽屉里摸语文课本,校服袖子里露出一截手腕和电子表,延伸出蜿蜒血管和手掌。
打趣许眠舟这一小插曲告一段落,梁晴云继续讲解《陈情表》,教室里一时只剩下老师解析段落大意的声音。
许眠舟注意到自己似乎在听身后的动静。
和以往不同,以前他可能是被动地去听,比如想要辞易年讲题,他就会去听后者是否也在写作业,亦或者偷玩手机。
比如辞易年嘲笑他,或者撩拨他上课说悄悄话,那时候多数是听觉指控大脑去看辞易年究竟在干什么,是不是偷偷刷题不告诉他们,是不是在看抽屉里的手机,是不是在笑他,是不是想和许眠舟说话。
这一刻更像是大脑的潜意识带动耳朵去听,明明脑中空白一片,耳朵却莫名其妙地严阵以待,等待后方传来哪怕一点轻微的声响,自己就能马上听到。
他静了几秒把课本拿到桌上就往前坐,再挨着辞易年一会自己可能听力下降神经衰弱。
“下午好。”后边的人出声说。
以前辞易年会主动问好吗?用的还是时间问候语。许眠舟一面想着辞易年发什么疯,一面回道:“……哦,下午好。”
他顺势回头瞅一眼辞易年现在在做什么,男生桌上摊着一本生物练习册和笔记本,正在写知识提纲。
“因为你昨天在电话里说今天下午回来,所以你回来了我和你说下午好。”辞易年头也不抬地解释。
“……”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头?你怎么知道我想问这个?许眠舟一时语塞。
“看到试卷了吗?你好兄弟吴永星帮你仔细地整理好压在书下边了。”
“你兄弟。”许眠舟没认领这个亲密关系,从抽屉里摸出那一摞整齐的试卷,他抓了抓吴永星的肩,男生回给他一个大拇指:“不用兄弟,一声兄弟大过天,比起黄金我更爱兄弟。”
“你不在这两天,我上课真的特别困。”吴永星说着验证可信性一样打了个哈欠,眼角泛着泪花,说:“累,昨晚我们英语连堂测验,老板从哪搞来的题目,我阅读理解根本看不懂,作文差点没写完。”
“今早站在阳台刷牙,看到办公室的时候差点想一跃而下。”
“诶说起来你这两天去做什么了啊?下下周二我们省联考了哦。”
“嗯?我妈妈在我初二那年生病去世了,昨天要去看看她。”
吴永星顿时没了动静,将视线偏转十几度来看许眠舟的脸,他们并不知道许眠舟没有主动和他们说起过这件事,至于辞易年……应该是在蓝楹巷没有见过他妈妈猜到的?后来许眠舟还和他说了房子的事。
“啊……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眠子你……”
“没事儿,不用这么紧张。”许眠舟笑,“就在本校考吗?”
“不,要出去了,去附中考试,三天。老板说那几天大概率会降温下雨,说让我们住宿生照顾好自己别要风度没温度,裹严实一点,别弄发烧了在考场里红脸红眼地写试卷,考一半老师都怕你高温惊厥。”
“怎么?”许眠舟听出来其中有故事了。
“嗐,就是高一的时候隔壁班有个哥们儿,大冬天穿单裤,然后高烧四十度坐在联考考场里,眼泪鼻涕齐流,红脸红眼,监考老师全程地都不敢让他离开视线,生怕他下一秒就昏过去了。真男人。”
刚回来不敢大张旗鼓地开会,吴永星打着哈欠坐回去继续庄周梦蝶,困得不成人形了手里还敬业地记笔记,真是看得人潸然泪下。
许眠舟正在埋头补生物笔记,原来哪怕拿了本尊的课本他依然看不明白辞易年究竟写的什么字,对着那一段模棱两可鬼神不分的字冥思苦想,最后果断放弃,翻过手掌把课本递回去,头也不回地问:“第二段第七个字开始都是什么字啊?”
课本下端被人拿住之后悬空的课本重量就有了实质,许眠舟感觉后边的人看了半天说也不出所以然来,忍不住想笑,一截带着零星凉意的指尖轻轻拨开许眠舟掌着课本的手,雪粒落入手掌,温度就融化了流入皮肤和血管里。
许眠舟手指动了动,下意识地想缩手,辞易年并没有注意男生这一微不可察的小动作,把字重新用草稿纸写了一遍,塞进许眠舟的手掌里。
塞的时候他还很诧异,问:“你手心怎么那么烫?”
“被你手冰的。”许眠舟没好气地回答,坐直了看汉字答疑。
晚上刮起了风。南方的冬风刮得脸生疼,坐在美术室里都能听到呼啸的风声,砸在玻璃窗上哗哗作响,每个人都一脸麻木地坐在画板前。
这种天气很适合创作,许眠舟觉得有种末日的感觉,大概就像画完这一幅就不干了,导致大脑的多巴胺很兴奋,这时候灵感和情绪都会非常到位。
老师拖堂,他叼着棒棒糖回到教室时已经是第三节晚自习,后桌的座位是空的,辞易年不在。
盛思说被叫去办公室了,本来几个人想溜下去打球,但是好像要下雨了。
他看向窗外。
雷雨天的夜色比任何时候都浓重,乌压压的天空不时闪过一道雪亮的白光,盘桓在天与地的交界,打碎了天空的云镜生出可怖的裂痕。霓虹大楼的LED屏滚动着香水品牌广告。
恶劣天气让每个人都坐不住,教室里说话的声音嗡鸣,是不是准备下雨、有没有带伞,都可以成为临近晚自习下课的最佳话题。
枯燥无味的高中生活哪怕有一点变数和不同寻常都会让人非常兴奋,比如这场即将到来的雷雨。
盛思正在往脖子上围围巾,最近已经开始降温了,吴永星看着窗外很兴奋,大声道:“盛思!你猜什么时候打雷?”
“我怎么会懂?!……一分钟。”
“啧,我也想赌一分钟的,那我一分半吧。”
苏槿:“这种事情也可以赌吗?你们好无聊。”
许眠舟一边收拾课本一边笑,白色闪电划过夜空,教室被照亮,灯毫无征兆地暗下来。
他正在背单词,冗长一串的字母组合,还没琢磨出发音规律去记忆,眼前一黑,面前的单词手册淹没在无尽的黑暗里。
突如其来的停电,明智楼烧开了水沸腾,数十秒后传来雷声滚滚。
显然连三十秒都没有,两个人都输了。周围一圈人自动组成嘲笑队伍,孙宇安说可惜他们两个人没有说要赌什么,不然可以敲竹杠了大敲特敲一笔。
苏槿说早知道就打赌输的人买雨伞了,好巧不巧她今天没有带伞。
还在和盛思笑嘻嘻的人从抽屉里摸出雨伞递过去,说自己是住宿生用不着,和孙宇安冲两步就回去了。
肩上突然被一只手覆盖。不属于自己的掌纹贴合他衣服布料下突出的肩骨,刚从外面回来的人带着湿润的寒气和洗衣液香一起靠近,向下的手指虚虚地悬停,并没有触碰到许眠舟。
他迟钝地没做出反应,直到身后的人开口,说办公室里停电的时候所有老师都相当淡定,打开应急灯就继续工作了,他本来嫌无聊想借机开溜,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也安分下来了。
简单的话音在昏黑的教室里落进耳里,熟悉的,带点清浅笑意的低软声音。
许眠舟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正挨着辞易年,男生站在他身后,那扇玻璃窗投射出的影落在许眠舟面前的课桌地板上,像一场欢脱的黑白默剧,隐隐绰绰地显现出热闹的场景,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一圈人,男孩女孩。
和辞易年。
很奇怪他要说一圈人和辞易年,明明辞易年也在这一群人之中,也是男孩,他却偏偏用了一个并列连词,“和”,但是仿佛又一下子划清界限,并不是并列,好像辞易年和他们本来就不一样。
他不受控制地想回头去看,明明知道身后站着的人是辞易年,他却还是想看,翻转视线后先看到的是宽大的校服外套。
许眠舟仰起脸,辞易年察觉到他的动作垂下眼帘看他,少年整个人背对着光源笼在黑暗里,只能看到他颜色很深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许眠舟的脸,颜色浅淡的嘴唇动了动,然后朝许眠舟俯下身来。
那时候耳边都是其他人谈笑起哄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辞易年低身靠近,附上右耳,声音很低:“怎么了?”
超出预想范围内的动作让许眠舟哽了喉咙,男生精致英气的侧脸线条和玻璃窗反射的光融在一起,他愣愣地看着,没有焦点的视线最后落在辞易年下颚下颈侧的那一枚痣。
颜色比辞易年手背上那一枚要浅,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块皮肤下似乎是他的颈动脉,许眠舟鬼使神差地伸手点了点,触碰瞬间就感受到平稳的心跳,他的声音因为大脑的放空有点空白,说:“你这儿有颗痣。”
男生的睫毛本来放松地垂下,闻言掀了掀阴翳,那对吊梢眼的目光从眼尾扫过来,眼尾摆尾处淬了微弱的光,所以许眠舟能看清他的表情,他的眼神,辞易年此时此刻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在笑,面上总是带着三分笑的人此刻眸光被笑意染尽,料峭春水融化冰泉后叮咚流淌,夜色游动里勾住许眠舟的眼睛叫他挪不开眼,只能看他一个人。
“我都没发现呢,你怎么就看见了?”
说完他就站直身子,因为断定许眠舟不会回答。
借着微弱的光线,辞易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人,男生的头发细软,他盯着那人脑袋上小小的发旋,半晌向下看,耳朵颜色依然很深。
放学铃声响起时所有人发出后欢天喜地的高喊,拎起书包雨伞跑路,许眠舟站起身时闷闷地冲身后的人说:“快收拾书包,别老是笑。”
许眠舟听到后来辞易年笑他了。大概是看见他耳朵很红。
雨太大只能打车,上车后许眠舟就拿了画本出来继续画画,辞易年本身也不是话多的主,车里一直都很安静,司机偶尔拿手机发两句微信语音。
轿车驶入蓝楹巷,许眠舟把东西一股脑塞进书包里,动作粗暴声音更是暴力,好像有人用刀顶着后背逼他和辞易年道别一样,喝道:“明天见!”
“明天见。”辞易年说完朝他那边看了一眼,有点好笑:“怎么又这么说话?你是要犁地的牛吗?”
许眠舟毫无感情地看他一眼,仿佛在看和他拼车的人。
“变声期了不给啊!”炸药桶火气更甚,用力扯开雨伞扣,“啪嗒”一声,时刻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