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晦涩的咒语。
玛格丽特消失在火光中,与那名献祭的执事一起,在所有人的眼前开始渐渐散作耀目的光点。
比太阳还耀眼。
广场上,阿莫尔与路西斯联手,拼尽全力才平息了“魂咒”与“和光同尘”两种强大魔法碰撞所带来的冲击和余波。
阿莫尔形容有些狼狈地落回勃朗蒂身边。
“女巫是得神明祝福的女儿,也只有他们得以有幸,能够……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
玛格丽特强大魔法的名字。
阿莫尔严肃的告诉勃朗蒂,语气间带着敬意。
对森林女巫的强大与骄傲致以敬意。
“不——!”
这是谁的声音?
高亢又刺耳,像拿指甲挠玻璃。
勃朗蒂有些茫然地转头。
维多利娅痛苦地抱着头跌坐在地上,无助的一声声哀鸣直直刺进了勃朗蒂的耳朵。
杰福目眦欲裂,从祭台上飞身朝那阵快要消散的光点飞扑了过去。
“勃朗蒂。”
就在这时,一个勃朗蒂无比熟悉的浑厚声音响起。
勃朗蒂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糟了。
一时上头冲动,没来得及考虑后果。
勃朗蒂侧头,是老国王在簇拥之下上了祭台。
现在这个场面,说是乱成一锅粥也一点儿不过分。
“陛下。”
不动声色地挪步,勃朗蒂把阿莫尔护在身后,微微弯腰。
“介绍一下。”
闻言,勃朗蒂微微变了脸色,勉强笑了笑。
“他……”
“阿莫尔,一个通缉犯。”
老国王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浓重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禁卫军不是玩具,勃朗蒂,我感到非常失望。但没关系,眼下是你的好机会。”老国王浑浊的眼睛越过勃朗蒂,在阿莫尔身上扫视。
这眼神让勃朗蒂觉得很不不舒服。
被觊觎所有物的感觉不好受。
更重要的是,眼下的勃朗蒂护不住他。
就像杰福护不住玛格丽特。
一样的无能为力。
“以皇室之名宣告对魔鬼的判决。”
“不是的陛下……”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勃朗蒂,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勃朗蒂垂眸不语,在老国王和他身后站着的几个衣着华贵,正幸灾乐祸的贵族青年的注视下,这个骄傲的公主甚至直不起腰来。
几乎是被挟制着,勃朗蒂颤抖着双手在早已经准备好的羊皮卷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很快,勃朗蒂听到了皇室事务官的宣告。
皇室对魔鬼阿莫尔的宣判,不是处以极刑,而是放逐。
勃朗蒂轻轻松了口气,才放下心来。
皇室事务司,早在去年就归勃朗蒂管了。
听到宣告,老国王的脸上随着表情出现了深深的纹路。
“勃朗蒂,你翻不了天。”
“陛下,阿莫尔也翻不了天。”勃朗蒂抬起头,勇敢地直视老国王的双眼,她的手却颤抖着伸向阿莫尔。
“阿莫尔,对吧?”
似乎听到身后的阿莫尔叹了口气,然后动了动。
静默片刻,阿莫尔把一颗暗红色,像凝固的鲜血一样的红宝石放在勃朗蒂的手心里。
“当然,殿下。”
听了阿莫尔的话,老国王的眉头似乎解开了一些。
但老国王还没来得及说话,广场那就传来一阵骚动。
广场上,杰福飞扑出去的身影突然被一阵青蓝色的气流裹挟着。
霎那间,从杰福的胸口中掉出了个什么东西,小小的,发着光,慢慢在空中散作了尘埃。
而这时的教廷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声音清脆。
勃朗蒂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停了下来。
信徒的呐喊,火焰的燃烧。
圣歌也停止了。
这个世界停了下来。
勃朗蒂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凉。
下雪了。
勃朗蒂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黑色的大雪。
整个格伦比,目光所至之处,都被笼罩在这场黑色大雪里,火焰好像也是冰凉的。
在黑色的大雪里,一股莫大的悲伤笼罩了所有人,勃朗蒂几乎是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悼亡诗。”
阿莫尔的语气凝重了起来。
“我从没见过规模这么大的。”
冰冷的呼啸中,勃朗蒂向前走了两步,握紧了阿莫尔的手。
呼啸的黑色大雪,不知道是谁的悼亡诗。
有人停止时间,有人在仲夏降下黑色大雪,有人在烈火中与即将消散的爱人相拥。
“阿莫尔。”
“我在。”
勃朗蒂与阿莫尔相拥,冰凉的吻落在她的眉心。
————
“雄狮衔着墓碑行走在街头,妖精的灵魂在烈火中燃烧,圣人揭下愚者的假面,红色丝线连接起蔷薇与笼中的夜莺,权杖与王冠,腥臭的血液交缠,咏叹调响起,赞者降下黑色大雪;咏叹调停歇,格伦比永夜————”
格伦历504年的仲夏祭典上,杰福用玛格丽特留下来的胸针,使用了一次“悼亡诗”。
那是森林女巫独有的浪漫。
每当重要的人故去,森林女巫施展悼亡诗,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为已故之人降下黑色的雪花,延缓时间。
以诗歌,以大雪相送。
格伦比从没有过这样的大雪,雪停之后,格伦比陷入了永夜。
也是在那次的祭典上,维多利娅被玛格丽特的死逼疯了。
在勃朗蒂的视角里,确实是“疯了”。
维多利娅跪在祭台上捂着脑袋尖叫,眼中涌出血泪,脖子上那串钻石项链也碎成了好几半。
几乎是在项链碎掉的一瞬间,阿莫尔的声音在勃朗蒂的耳边响起,听起来带着惋惜。
“这小姑娘活不长了。”
那一天,路西斯打碎了格伦比圣殿前那座无比宏伟的神像,半个圣殿广场化为废土。
在尘嚣中,路西斯带走了维多利娅,留下气急败坏喊着要下通缉令的一众教廷老头儿。
太阳再也没有在格伦比升起。
对勃朗蒂和阿莫尔来说,这反倒是好事。
勃朗蒂把杰福给的红宝石戒指还了回去。
按照勃朗蒂的意思,没帮上忙,当然不会白拿他的东西。
玛格丽特死了。
她用生命阻止魂咒神降,在所有人面前化作了光点。
可能是为了防止勃朗蒂上位后,会对教廷彻底赶尽杀绝,在玛格丽特死后,教廷的剩余势力全身心地开始给勃朗蒂找麻烦。
他们以阿莫尔为理由,阻止勃朗蒂成为王位的继承人,同时还在不断主张让勾结恶鬼的勃朗蒂把阿莫尔交出去。
民间激扬的宣讲,与国王的通信,压力来自勃朗蒂能够感受得到的任何地方。
教廷打着正义的旗号,一改往日强硬的态度,而是以一个受害者自居,劝勃朗蒂不要养虎为患,做足了恶心人的姿态。
魔鬼,蛊惑,异端,除掉。
这是公主殿下每天一睁眼就会听到看到的词。
勃朗蒂从没这么忙过。
老国王,不安好心的兄弟姐妹,教廷那帮老东西,勃朗蒂在这些人之间应付周旋,觉得自己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
就连刚失去了爱人的杰福也被即将失去爱人的勃朗蒂一把抓来帮忙。
看着勃朗蒂和当初的自己如出一辙的通红眼睛和倦怠神色,杰福没有拒绝。
那段时间里,勃朗蒂经常去圣殿拜访,一去就是一天。
磋商过程就是无休止的扯皮,谁也不肯让步。
那是一个深夜,勃朗蒂再次无功而返。
从圣殿出来,实在累得不行了,勃朗蒂有些颓然地坐在街边不算太干净的台阶上,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勃朗蒂觉得,自己其实挺失败的。
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从来觉得自己只有欲望,无休止的,掠夺的,征服的欲望。
可只有这么一个人,阿莫尔,让勃朗蒂有些明白了这些感情。
对于现在的勃朗蒂来说,爱大概就是,就算现在有人来拿国王的权杖跟自己交换阿莫尔这个爱人,勃朗蒂可能都要犹豫很久很久。
甚至还有可能,勃朗蒂会不愿意交换。
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的勃朗蒂公主,却无力阻止外人来伤害她的爱人。
人人称赞,精明能干的勃朗蒂公主,只是个连爱人都没办法保护的蠢货。
勃朗蒂恨死这样无力的感觉了。
“蜷在这儿扮刺猬?”
本来还没什么,一听到阿莫尔熟悉的声音,勃朗蒂就又开始觉得鼻酸。
不愿意让阿莫尔看见自己这幅狼狈样子,勃朗蒂把头又往怀里埋了埋。
“不会说话就闭嘴。”
“一起出去走走吗,禁林这阵子风景很好。”
“阿莫尔。”
“不想去?那去湖边?逛街也不是不可以……”
“阿莫尔!”
见不得他装傻,勃朗蒂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你和路西斯谁比较厉害?”
阿莫尔愣了愣,可能也没想到勃朗蒂会这么问。
“虽然那家伙赏金高一点,但那是因为教廷更恨他,要说厉害那肯定……”
“那你是不是也可以走?”
勃朗蒂抬起头,直勾勾盯着阿莫尔暗红色的眼睛。
“什么意思,赶我走?”
阿莫尔懒洋洋地坐在勃朗蒂身边,大剌剌靠着她的肩膀。
“你也可以走的对不对,让什么教廷都见鬼去吧,你离开格伦比,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教廷拿你没办法的对不对?”
勃朗蒂看向阿莫尔的眼神甚至算得上是热切的。
阿莫尔拉起勃朗蒂的手,眨了眨眼,把头埋在她的侧颈。
“我走了,教廷和皇室,你可都讨不了好,权杖不要了?”
什么玩意儿?
几乎要被阿莫尔这个蠢东西气笑了。
勃朗蒂费尽力气想要保护自己爱的人,结果这蠢货到现在还惦记着那些交易。
勃朗蒂冷着一张脸,不愿意再说话了。
“喂,勃朗蒂。”注意到到了勃朗蒂的沉默,阿莫尔晃了晃她的手臂。
“别不说话嘛,走就走呗,教廷那点人拦不住我的。”
勃朗蒂要送阿莫尔离开。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没有好意思告诉杰福。
勃朗蒂不想听那个蠢货嘲笑她。
现在的自己,和那时焦头烂额要发疯去找玛格丽特的杰福一点区别都没有。
约好离开的那个凌晨,勃朗蒂站在城门口,看着面前打着黑伞的阿莫尔。
压下心底的酸涩,勃朗蒂高高抬起下巴,伸手点了点自己的侧颈。
“送行礼物,你自己选,是再喝一点,或者——”
“或者什么?”
“吻我。”
话音刚落,几乎没有犹豫的,阿莫尔拥抱了勃朗蒂。
阿莫尔是要趁凌晨城门守卫换岗的时间离开的,感觉到面前的人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时间一久,勃朗蒂开始有点急了。
可让勃朗蒂真正觉得惊惧不安的事情是,不论自己说什么话,怎么挣扎,阿莫尔都死死的抱着她,怎么也不愿意松手。
“勃朗蒂。”
年迈而威严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在此时的勃朗蒂听来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响。
三个红衣执事和年迈的老国王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视着这对相拥的情人。
逆着光线,勃朗蒂看不清他们的脸。
“阿莫尔,不想活了可以换种好看点儿的死法,没有正常人上赶着找死。”
勃朗蒂要把自己的一口牙都咬碎了。
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莫尔没打算离开格伦比,也没打算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