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一下。”
勃朗蒂变了脸色,勉强笑了笑。
“他……”
“阿莫尔,一个通缉犯。”
老国王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浓重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禁卫军不是玩具,勃朗蒂我感到非常失望,但没关系,眼下是你的好机会。”老国王浑浊的眼睛越过勃朗蒂在阿莫尔身上扫视,这眼神让他觉得很不爽。
“以皇室之名宣告对魔鬼的判决。”
“不是的陛下……”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勃朗蒂,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阿莫尔不动声色的站在勃朗蒂身后。
在老国王和他身后站着的几个衣着华贵,正幸灾乐祸的贵族青年的注视下,勃朗蒂甚至直不起腰来。
几乎是被挟制着,她颤抖着双手在早已经准备好的羊皮卷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很快,阿莫尔听到了皇室事务官的宣告。
出乎意料,不是处以极刑,而是放逐。
看着面前的勃朗蒂轻轻松了口气,阿莫尔就知道,勃朗蒂为了保护自己提前备下了一手。
有些不合时宜,可阿莫尔还是嘴角上扬。
老国王的脸上随着表情出现了深深的纹路。
“勃朗蒂,你翻不了天。”
“陛下,阿莫尔也翻不了天。”
勃朗蒂抬起头,勇敢的直视老国王的双眼,她的手却手心向上伸向阿莫尔。
“阿莫尔,对吧?”
勃朗蒂的手在抖。
别害怕,亲爱的。
阿莫尔在心底叹了口气,抬手伸向自己的颅顶。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内血肉深处的撕扯。
那颗早就停止跳动的心脏在撕裂。
扯出一半来,凝为实质,化成一颗暗红色的宝石。
强忍着整个人都被扯成两半的撕裂疼痛,阿莫尔云淡风轻地将宝石放进勃朗蒂的手心。
“当然,殿下。”
老国王的眉头解开了一些,还没来得及说话,广场那就传来一阵骚动。
广场上,杰福飞扑出去的身影突然被一阵青蓝色的气流裹挟着。
霎那间,从杰福的胸口中掉出了个什么东西,小小的,发着光,慢慢在空中散作了尘埃。
而这时的教廷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声音清脆。
身边的一切都停了下来。
信徒的呐喊,火焰的燃烧。
圣歌也停止了。
这个世界停了下来。
阿莫尔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凉。
下雪了。
黑色的,整个格伦比,目光所至之处,都被笼罩在这场黑色大雪里。
火焰好像也是冰凉的。
在黑色的大雪里,一股莫大的悲伤笼罩了所有人。
被这样的情绪震撼,勃朗蒂几乎是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悼亡诗。
女巫的复杂咒语,暂缓时间,共享悲伤情绪的强大魔法,阿莫尔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悼亡诗。”
强按下巨大的疼痛,阿莫尔的语气凝重了起来。“我从没见过规模这么大的。”
冰冷的呼啸中,阿莫尔忍不住握紧了勃朗蒂的手。
呼啸的黑色大雪,不知道是谁的悼亡诗。
有人停止时间,有人在仲夏降下黑色大雪,有人在烈火中与即将消散的爱人相拥。
“阿莫尔。”
“我在。”
与勃朗蒂相拥,看着泪水从勃朗蒂的眼眶滑落。
阿莫尔轻轻上前,冰凉的吻落在她的眉心。
别哭啊,我在呢。
————
“雄狮衔着墓碑行走在街头,妖精的灵魂在烈火中燃烧,圣人揭下愚者的假面,红色丝线连接起蔷薇与笼中的夜莺,权杖与王冠,腥臭的血液交缠,咏叹调响起,赞者降下黑色大雪;咏叹调停歇,格伦比永夜————”
格伦历504年的仲夏祭典上,杰福用玛格丽特留下来的胸针,使用了一次“悼亡诗”。
那是森林女巫独有的浪漫。
每当重要的人故去,森林女巫施展悼亡诗。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为已故之人降下黑色的雪花,延缓时间。
以诗歌,以大雪相送。
格伦比从没有过这样的大雪。
雪停之后,格伦比陷入了永夜。
玛格丽特死了,她用生命阻止魂咒神降,在所有人面前化作了光点。
而恶鬼阿莫尔,在老国王的面前,在宣告被放逐的旨意声中,亲手撕裂了自己一半的心脏,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心脏凝成的宝石送给了爱人勃朗蒂。
也是在那次的祭典上,维多利娅被玛格丽特的死逼疯了。
在阿莫尔的视角里,确实是“疯了”。
维多利娅跪在祭台上捂着脑袋尖叫,眼中涌出血泪,脖子上那串钻石项链也碎成了好几半。
几乎是在项链碎掉的一瞬间,阿莫尔凑在勃朗蒂的耳边,声音带着惋惜。
“这小姑娘活不长了。”
那一天,路西斯打碎了格伦比圣殿前那座无比宏伟的神像,半个圣殿广场化为废土。
在尘嚣中,路西斯带走了维多利娅,留下气急败坏喊着要下通缉令的一众教廷老头儿。
战败的教廷,不过是在想办法为自己挽尊罢了。
太阳再也没有在格伦比升起。
这对阿莫尔来说,这反倒是好事。
勃朗蒂把杰福给她的红宝石戒指还了回去。
如她所说,没帮上杰福的忙,当然不会白拿他的东西。
明明阻止了浩劫,阻止了讨伐与屠杀。
可他们没有人觉得自己赢了。
在玛格丽特死后,可能是为了防止勃朗蒂上位对教廷彻底赶尽杀绝,教廷的剩余势力全身心地开始给勃朗蒂找麻烦。
他们以阿莫尔为理由,阻止勃朗蒂成为王位的继承人。
同时,还在不断主张让勃朗蒂把恶鬼阿莫尔交出去。
民间激扬的宣讲,与国王的通信,压力来自能够感受得到的任何地方。
教廷打着正义的旗号,一改往日强硬的态度,而是以一个受害者自居,劝勃朗蒂不要养虎为患,做足了恶心人的姿态。
似乎从前没有人知道阿莫尔如何恶贯满盈。
一夕之间,阿莫尔成为了公理和正义的敌人。
魔鬼,蛊惑,异端,除掉。
这阿莫尔每天一睁眼就会听到看到的词。
祭典之后,阿莫尔很少能见到勃朗蒂。
爱人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真是让人生气。
阿莫尔知道她在忙什么,无非就是想试着能不能在教廷正义的情愿下保住自己。
勃朗蒂的选择在情理之外。
在这样的局面下,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勉强保住一个货真价实的恶鬼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其实阿莫尔也觉得没什么所谓,毕竟教廷喊着要通缉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不是照样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教廷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可是这次似乎不一样。
勃朗蒂似乎不是在为阿莫尔奔波,而是为了阿莫尔和勃朗蒂两个人,为一对爱人。
勃朗蒂和阿莫尔作为独立的个体都可以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可一对爱人不行。
勃朗蒂公主与恶鬼纠缠是洗不去的污点。
是被世界中伤的借口,是被耻笑的理由。
而对于恶鬼阿莫尔来说,爱是自己为自己带上的镣铐。
这意味着他不能与世界作对,自我流放。
他束手束脚,全心全意忧虑着另一个人的人生。
那段时间里,勃朗蒂经常去圣殿拜访,一去就是一天。
好像只有在那,阿莫尔才能百分之百堵到勃朗蒂。
那是一个深夜。
看到坐在圣殿外街边不算太干净的台阶上,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的勃朗蒂,阿莫尔觉得自己那颗早就沉寂的心脏要化掉了。
刻薄的,骄傲的,恶毒的公主殿下。
她就应该手握权柄端坐在王座,而不应该为了任何事情像一只受了伤的可怜小刺猬,坐在脏兮兮的路边。
说起来,阿莫尔的城堡也脏兮兮的。
第一次见面就被勃朗蒂嫌弃了。
第一次见面,她要什么来着?
国王的权杖。
野心勃勃的小公主,最想要的是国王的权杖。
她生来是要站在高台上的。
阿莫尔的爱只是污点,和这个人一样。
站不到阳光下的。
阿莫尔觉得自己现在悲观的有些过头了,但事实确实是这样。
两三步走到勃朗蒂身边。
“蜷在这儿扮刺猬?”
听到阿莫尔的声音,勃朗蒂没有抬头,反而把头又往怀里埋了埋。
“不会说话就闭嘴。”
“一起出去走走吗,禁林这阵子风景很好。”
“阿莫尔。”
“不想去?那去湖边?逛街也不是不可以……”
“阿莫尔!”
听到勃朗蒂的打断,阿莫尔就有些头疼。
阿莫尔害怕勃朗蒂跟自己说教廷的事情,更害怕她嚷着要救自己。
阿莫尔真的不太习惯,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受和承受这样沉重严肃的情绪。
“你和路西斯谁比较厉害?”
阿莫尔愣了愣,也没想到勃朗蒂会这么问。
“虽然那家伙赏金高一点,但那是因为教廷更恨他,要说厉害那肯定……”
“那你是不是也可以走?”
勃朗蒂抬起头,直勾勾盯着阿莫尔的眼睛。
“什么意思,赶我走?”
懒洋洋地坐在勃朗蒂身边,阿莫尔大剌剌靠着勃朗蒂的肩膀。
“你也可以走的对不对,让什么教廷都见鬼去吧,你离开格伦比,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教廷拿你没办法的对不对?”
勃朗蒂看向阿莫尔的眼神甚至算得上是热切的。
阿莫尔拉起勃朗蒂的手,眨了眨眼,把头埋在她的侧颈。
沉默了一会,他终于忍不住把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
“我走了,教廷和皇室,你可都讨不了好,权杖不要了?”
其实在阿莫尔看来,最好最理智的办法就是勃朗蒂把自己交给教廷。
现在的勃朗蒂拿教廷没办法,同时也不能失去皇室的支持,最好的办法能两边周全。
而让自己逃走这个办法,几乎代表着勃朗蒂公主承认并且放任这个“污点”的存在。
不知道阿莫尔的哪句话又惹到了这位姑奶奶,勃朗蒂听完后冷着一张脸,不愿意再说话了。
“喂,勃朗蒂。”
不适应勃朗蒂的沉默,阿莫尔甚至带着点讨好地晃了晃她的手臂。
“别不说话嘛,走就走呗,教廷那点人拦不住我的。”
勃朗蒂要送阿莫尔离开。
可阿莫尔不这么打算。
勃朗蒂想让他的爱人离开。
可皇室公主勃朗蒂不能让魔鬼阿莫尔离开。
一旦加上了世俗赋予的身份,他们就是天然的对立者。
哪怕是偷偷放跑了自己,那“与魔鬼为伍”的勃朗蒂就再也没有拿到那柄权杖的可能。
阿莫尔想到了勃朗蒂在谈论基罗帝国的政策与发展时亮晶晶的眼睛。
阿莫尔想到了勃朗蒂在说自己要把孩子的教育权从教廷手中夺回来时眼中的期盼。
阿莫尔没有告诉勃朗蒂,那个努力想要改变这个国家的姑娘,真的很耀眼。
美得让阿莫尔要移不开眼了。
阿莫尔最近总是想起自己与勃朗蒂初见时达成的交易。
他想送爱人一份大礼。
一份能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摆在高台上的礼物。
那是阿莫尔能想到的,唯一让自己的爱变成馈赠而不是枷锁的方式。
勃朗蒂计划在凌晨城门守卫换岗的短暂间隙里让阿莫尔出城去,去哪里随他喜欢。
在约好离开的那个凌晨,阿莫尔打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