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又响起来了。承运看着眼前这位瘦削的青年在原地无声地站着:“其中还有隐情,他怎么会如此抗拒获知自己的身世?”
还不及他细想,王天仁已经朝他走来,脸上虽挂着笑,瞧着却有些勉强:“今天还有事,不陪你玩了,我送你回家。”
承运从秋千架上一跃而下,告诉他可以自行回家,临走又不甘心地试探一番,但就如自己所料没有收获。走出王家,烈日依然高悬着,热浪压迫得人心头焦灼。在空旷的街头四下回望着,谜题有如这空间本身,延展到未知的方向。他想着此时回家已晚,课业未做完就溜出家门少不了一顿责罚,不如去探一探这个局里最显而易见的“变数”。
说到那柳长生,现下已是拘灵卜术的大成者,去年的祈天祭上却并未到场,只派遣族中晚辈前来见礼。安承运以为以大欺小终究失于体面,就让安娴与对方切磋了一番,侥幸赢回了碧玉盘。而他本人,安承运只在这三十多年前的长柏村碰过一次面,印象还十分模糊。
听闻此人在族中天赋异禀,然而举止乖张,不敬鬼神,与其他修习拘灵术的卜师截然不同。这些卜师问卦,需得召引指定灵,将人自身的五感附于其上来强化推演术,若是学艺不精或是心术不正就易遭反噬。这柳长生也不知掌握什么机窍,拘灵后反客为主,着实有几分本事。
从王家走出到村头的招待所,倒也没花多久,安承运抹了把汗径直往里走去,赫然便见那柳长生方方正正地坐在厅中长椅上,正在闭目养神。他眼也不睁便冷冷地叫来人在身旁坐下,似是早有预料。这可太不寻常了——印象中,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在祭礼前并未见过这位柳前辈!
承运一坐下就忍不住打量起此人,这么近距离来看,他面相似有几分凌厉,眉头深锁着,五官倒俊朗,想来年轻时大概也是翩翩佳公子。正当承运还在神游物外之际,柳长生突然睁眼盯视,像条巨蟒紧紧缚住猎物般,令他神魂有如被喝退三分不由自主,而这副身躯立时归还由八岁孩童的神志掌握。
“雪如的儿子……”柳长生的目光缓缓回收,失焦地望向屋外,“安修远让你来找我的?”
这小孩腾地起身,便向他拱手行礼:“不是这样。我来是想请前辈,无论如何在明天祭礼上赢过父亲!”安承运的神识此时退居二线,竟是被他这番话惊住了——“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要看着自己跟柳长生里应外合?”
柳长生颇有兴致地看着男孩,只觉他眼神却是坚定无比:“小子,这是为何?”安承运嘟着嘴,不欲作答。柳长生轻舒一声,伸出手想拍拍这孩子,不料也被闪避开:“你想为你母亲出气。雪如当初要是没嫁给你父亲,现在也许还好好的……”
柳长生望着他,片刻间有些晃神,而后便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瓷小瓶:“小子见过碧玉盘没,把这瓶水倒在盘上,我明日定胜你父亲。”
只瞧小孩将瓶子从他手中一把抓走,留下句“说到做到”便转身离开了。这可就更麻烦了,中年承运的神识被禁闭在幽黑的无声之地,看着自己阴沉着脸走在回家的路上。“难道是因为做了现实中不曾做过的选择,受到了‘规则’处罚?这么说来,柳长生当年确实暗地里做了手脚。那又该如何破局呢?”正当安承运还在纠结于此,柳长生已起身离开招待所往王家走去……
盛夏的天,变起脸来也是不由分说。承运走出大道,迈上家门口延伸出的烂泥路时,雷雨已至,衣袖裤腿被泥浆溅得到处都是,他也不紧不慢,青着脸任由雨水拍打着,直到远远看到父亲立在屋檐下正准备打伞。那一刻,他伸出手去摸裤袋中的瓷瓶,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定了定心,还是折回小手。
父亲没说什么,拍了拍他脑袋,让他自己进屋清洗一番,自己却留在屋外静静地看着这场雷雨。“回想起来,那时候确实因为母亲的过世,而一直在生父亲的气。这种埋怨里甚至有种想要替父受过的自责。但在这里,竟还衍生出了为母亲讨回公道的‘正义’。”小安承运进了屋也不换下衣裤,搬来板凳坐在母亲遗像前。发梢上雨水一滴滴滑落,无声深处有人在哭泣。
而屋外的安修远目光穿越了重重雨帘,思绪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仿佛看到了长生骑着自行车载着雪如,他们叫唤着喊自己一道去邻村看露天电影;他还看到了长生推演出雪如的命数,那张写满墨字的纸被揉成一团扔进垃圾堆了,安修远找了许久;还有最后,雪如挽着自己的手,说想要见见家中长辈……
他合上眼,惊觉自己沉陷太多,返身回屋,见承运仍未换衣清洗,肝火突地涌上来:“臭脾气跟谁学的?不想换是吧,出去雨里站着!”话一出口,他到底觉得有些不妥,还未来得及收回话,承运耷拉着脑袋,小跑着出去了。关门时的巨大声响仿佛在控诉父亲的无情。
安修远也不急着追出去,在炉中添上新香,只缓缓说着:“这脾气跟谁学的……儿子随妈,那自然是跟你学的……”当他抬起头时,语气里竟有几分哽咽,“你还不如跟长生走了一了百了,也不必我现在孤身一人带着小宝,很累……”
老父亲说话狠厉了点,心头却还软着,终于拎着伞出门寻子去了。他没料到,这孩子跑出房门,转身就躲到了屋后,直到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他迅疾地冲回屋里,扒拉着床底堆放的木箱,直到翻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碧色玉盘。
他拿指尖轻轻触碰着,玉盘上散开圈圈涟漪,像潭清澈的湖水般倒映着孩子冷峻的小脸。“妈,你一定会生气的,我知道。但我不做点什么,会太难受了……”他拿出瓷瓶揭开盖,一股脑将里头的银色液体倾泻其中!“湖水”刹那就浑浊了,而后像被烧开了一般翻滚着,水泡涌出又碎裂开,隔了好一会终于渐渐平静下来,那玉盘看似别无二致,实则短期内发挥不了功效了。
安修远找回家中时,承运已换好衣物,端正地坐在桌前抄写群星谱。他随手将中午剩菜热一热端上桌,也不多说什么,便自顾自去整理近三十年的卜算记录了。
而另一边,柳长生刚从王天仁家中离去。屋里黝黑一片,只点着几根白烛,王天仁木然地抱着头,安静地坐着。庞大的黑影拖在身后,拉伸到瓦墙上,仿佛可以迎风而长,立时就能张牙舞爪撕开这个男人的心脏。此刻落泪的,岂止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