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已经开出大学城,直往城北方向而去,很快道旁就换成一幅萧条冷落的景致。雷瑟端坐在后排,微微眯着眼,直觉告诉他这小道士出现在这,绝不是善茬,得好好琢磨如何不动声响地摆弄他。
他惯用的摄魂术此刻派不上用场,再动用鬼将的影兵免不了闹点大动静,况且难以一击制敌。他眼角余光瞟了瞟清源,可气的是他明是目色澄净,坐定望向车窗外,却总教自己有一阵被透视的恶寒。
“殿下也不必焦虑。”清源忽然轻声叹道,缓缓把车窗推开,呼啸的风声将寥寥数语掩盖。清晨的田野间,已经有零星的农户俯身劳作,秃到荒凉的土地历时数月就会换上青绿新妆来回应他们的辛勤劳作。
“五百年前,殿下是否也经常见到这样的景致?”说着清源顿住了,他回首对上雷瑟深邃的眼神,却像在自言自语:“倒也可能不如眼前这般。你来的时候不巧,两边形势紧张,已经快要打起来了,即便是不问朝事的庄稼汉也体会得到时节凋敝。”
“你想做什么?”雷瑟不自觉伸出手捏住清源下巴,试图以威压胁逼清源就范,倒是未见什么效果。清源被迫仰着头继续讲述着,眼神似是在追忆遥远的往事:“我想,东方的仙界或许无意间错过了某些关键线索——或许是有意错过也未可知。我指的是,济灵与殿下的关系,恐怕不是契约这样简单。”
“你又知道什么东西?”雷瑟手上汇集魔能,凶光毕露,恶狠狠地似是要将清源捏碎,却遭一阵巨力反冲被掀翻在地,惹来前排的安娴和向晚探出脑袋打量。
他黑着脸站起来,拍了拍裤子,却听向晚嗡嗡地吵嚷着:“你们干嘛呢,和谐有爱懂不懂啊?我昨天刚给你买的,就不能让这身衣服干净地过完这一天呐?”安娴被这番话逗乐了,一对上雷瑟的眼神又缩回了脑袋。
雷瑟有些无语,向晚总是关注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上,也不问他俩人怎么吵起来的,现在大学生脑回路都比较清奇吗?清源摆了摆手,示意向晚无事,他们只是闹着玩罢了。他双掌合十,默诵法诀,造出个结界屏蔽声讯,又继续说着:“不谈别的,殿下。你此行所图,我不得不阻拦。安娴无辜,不该过分纠缠进你和晚晚的缘分里。”
“你知道得这样清楚,不如去直说。”雷瑟也不急着坐回去,他俯下身来紧盯着清源那对明眸,突然便阴测测讲道:“我来猜猜,你在顾忌什么。或许让那孩子知道好兄弟垂涎自己爱慕之人,戏才会更加精彩,你说是吗?”
“这对他并不公平。他应该知道真相,“济世”的人找错了目标,你一心要利用他身上的始源之力,而他还只是个单纯的孩子,他把真心给了你们。”清源这么平静地叙述着,他蹙眉凝视雷瑟的脸,恶魔金色的瞳仁一闪而过,似乎短暂地触动,犹豫了一瞬间。
但这不过是始源之子命定的劫难。其实雷瑟刚与他签订契约的时候,时常怀疑自己找错了人。他最初与圣徒文森特打过两次照面,在神魔之战中这位一代“蛊惑人心”的传教确是令人印象深刻;二代的济灵也算得上文成武德,他驰骋沙场凭一己之力重塑时局,再转身看向晚这孩子,除了“一无是处”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
可是那种细微的牵引,分明不会错的。虽非出于自身的意愿,雷瑟魔血里渗入的些微始源之力,与向晚有产生确切的共鸣。“真心?你也不是人类,对这个词不觉得很陌生?”雷瑟坐了回去,与清源隔开了一个身位,“你显然还不打算让向晚知道真相,怕他无法接受吗?虽然我是没想清楚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呵呵……那一会各凭本事,看谁能得手。”
沁柔一路上就没怎么开过口,她翻了会杂志,了无生趣,随手扔到后座上,望着窗外又一直走神。身边坐着“未觉醒的大魔头”,还想着算计他,心悬一线的紧张感还没能适应。安娴在这方面就颇有些天赋,她在给向晚普及修行界的常识。
“嗯,你想得没错,现在人间的修行者大多都在社会上拥有其他的身份,常人是看不出差异的。我们若非必要,也绝不展示一身绝技,安家就属于这一类。”她娓娓道来,尽力将向晚视作普通同学般细细说道,“很多人不理解,凭我们的能力,这个世界的格局是可以轻易扭转的。虽然安家只是精于占卜,但其他族类并不如此。比如(安娴特意压低了声音)繁絮夫人若是想毒杀一城的人,一晚上功夫也就够了。”
向晚闻言震动,鬼鬼祟祟伸头地打量着前排的青衫女子,脑海里满是她蹑手蹑脚,掀开井盖抛洒毒粉的画面,可能太过滑稽忍不住就神经质地笑了出来,惹得安娴一阵诧异。
“你胆子倒是大,那你再看沁柔他爹,水灵附身,术法奥妙通玄,掀起场大海啸也是能做到的。”她倒想看看说到哪个程度,能让向晚惊叹一番。可这小子分明榆木脑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只是在疑惑:“那你们怎么都这么低调?”
“一来我们并不在意与俗世的人竞争,土地、财富、权贵、□□……对于一心修行走正道的,这些都毫无价值。所以会有千潮洞这类派系,这么多年一直流居海上,潜心修炼,不问世事。稚介的族群也差不多,神犬极少离开北方高原涉足人类社会。我们安家是无所谓的,做隐士也很好,回到大城市客串下教授身份也不错,父亲精力旺盛,这一点并不让他疲倦。也许,安家的血脉比起其他族群,离人族还是贴近些,我们也就习惯了。”说到千潮洞,沁柔歪过头来,补了一句:“我家老爹没那么厉害。”说完她又侧过身不理人了。
安娴也不尴尬,继续和向晚聊着。“不过主要还是上头有仙人管着,我们不被允许胡作非为。”她叹了口气,“这我一直没想明白,仙人保护人类是出于什么考虑,反正就算地界有人为非作歹,也得掂量掂量受不受得住天罚。哎,我问过琼光上仙,他……”安娴忽然顿住了,在向晚面前提及琼光上仙让她有些不自在。
向晚这会倒带上脑子了,他事后听雷瑟讲过,演出那晚台上那名酷似清源的白衣少年是仙人所化。看安娴当时的反应,是挂在心尖的人儿了。思及此,向晚也沉默了,欲说还休,一团棉花堵在嗓眼里,胸闷气短。车子已经开到了郊野,他望向后排,琢磨着清源怎么和那仙人如此相似,怔怔走神。耳畔,安娴轻声说了句要闭眼睡会,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向晚是一阵被剧烈的晃动摇醒的,他摩挲着揉揉眼睛,柔和的绿光透过车窗射进来,掀开帘子眼前竟是片茂密的丛林。古树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头,地表植被茂盛,铺了条厚厚的绿毯似的,其间繁花点缀,色彩纷呈艳丽异常,甚至散发着斑驳的微光。这难不成闯进了童话森林?
安娴不在身边,向晚从座位上站起来,看到两姐妹在前面与东方先生交谈,他们脸上也挂着讶异的神情。这时有人拍了拍自己,他转身看去,清源指向另一侧车窗,雷瑟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手抵巨树,像在专注地思考着。
“你们没事吧?”小司机稚介向他二人走来:“先声明啊,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现在在哪。本来穿过隧道就要到达枕玉湖畔,也不知道哪来的白光刺到睁不开眼。急刹车停下之后,就是这幅景象了。”
安娴和沁柔跟在东方临身后,这位温文尔雅的先生镇定多了,说起话来也不疾不徐:“不像是幻术,这可以与济灵上仙求证。只是这样一来就难以解释了。”他往向晚身后看去,却没找到“济灵”。向晚抿着嘴指指窗外,看着东方临不解的反馈,才发现这不靠谱“仙人”此刻又不知跑哪去了。
“车上少了一人,繁絮夫人呢?”清源问道。东方临解释道繁絮下车调查去了,她精通草木,可与之通灵,这儿再没第二人比她能容易搞清状况。
这六人挨在一块坐下,晚辈们面面相觑,清源和东方临各自在沉思。向晚憋不住发问:“为什么不下车一起找找原因呢?”这话立刻换来了沁柔的大白眼:“处境不明,不要轻举妄动。说不定你一下车,就扑过来毒蛇一口咬死你。“向晚又看向清源,他只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手背,示意镇定些,便与东方临询问:“先生为何觉得不是幻术呢?”
“道长该知晓幻术景象再逼真也不过是蒙蔽五感的存在,树非树,花非花,那才算幻境。繁絮笃定感应到了古树的呼吸,此情此景皆是实像。”
“空间错乱嫁接么?不可思议,此情景若是人为,对方当真深不可测,可所图为何呢?”东方临闻言不为所动,他望向窗外盯着密林深处,繁絮下车已经有段时间了。
雷瑟身为恶魔的感知远超常人,异变突起时他就已经察觉到端倪。他正往密林深处去,确认离开众人视线后,就放出魔眼侦查。这片丛林覆盖面广到难以置信,几近大半个泽城,尽头是一片虚空荒漠。“像是把隧道口剪了下来粘到了另一片独立的‘纸上’。”他透过急速穿梭的魔眼,看到了中心区域被浓雾遮罩,一片混沌,驳杂的生命能量狂暴涌动着,竟还有两道身影在林中穿行,从两个相反的方向朝那一带极速前进。“希望那群人能看住向晚这小子。”雷瑟这么想着,他展开魔翼,像只巨型蝙蝠般振翅飞行,惊扰得鸟雀扑棱四起。
但他的愿望马上就落空了。繁絮和“济灵”上仙久去未归,东方临也按捺不住,带着后生们下车搜寻。“叔叔怎么确定是往这个方向呢?”一行人没走多远,安娴就好奇问道。只瞧东方临抬手,银光一闪而过,他手腕上缠着一缕细线。沁柔不禁莞尔:“这不是东方叔叔跟我们玩捉迷藏时,作弊用的‘觅影’么?不知夫人到时得知行踪被监控,会作何感想。”
东方临笑而不答,他和稚介走在前面,风獒敏锐的嗅觉这会也派上了用场。清源道长殿后,他抽出一柄缀着古朴纹路的银剑背在身后,身子紧绷着时刻警惕四周。饶是向晚愚钝,也不敢多说废话,紧紧跟在安娴和沁柔身侧。
繁絮夫人穿过迷雾的时候,丝毫不见犹豫的神情,只是有几分黯淡,她很清楚深处是什么东西在等待,下了车那一番检查动作只是掩饰。长裙在风中狂躁地翻飞舞动着,这道碧影显得有几分戚戚然。她其实是后悔的,蒹蒹闯入沁芳庭地牢一事,着实不该让古杉树得知。当年剿灭赤血藤妖一族时,繁絮还是个半大孩子,记录里关于事件起始只提及藤妖伤人,语焉不详。数十年过去,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接手了瑶芳庭,才了解到真相并不那么简单。
“人与妖的界限?”繁絮早年就被这个命题困扰,瑶芳庭门人修行高深者大多草木通灵,甚至可化形生变,看似已脱离人族血脉,与树妖藤精极为贴近——除了他们仍寿数有限,以及多有奇门术法增益修行。
外人惯常以为瑶芳庭弟子与这些精怪关系匪浅,互有补益,这很片面。天生地养的精灵本性自由,抗拒修行者的驭使,最近一次爆发的冲突就是数十年前赤血藤精的灭门惨案。繁絮以为瑶芳庭地牢里关着的那几个就已经是赤血藤精最后的血脉了,直至上个月蒹蒹闯入地牢险些劫走人。
当年竟然有漏网之鱼也便罢了,而重点还在于,蒹蒹这小藤精手持“破法令”!她究竟从哪得到这神器?即便她那点微薄修为的碧火术都险些借此将瑶芳庭付之一炬。蒹蒹脱身之后,繁絮历时十数日查到了清源道观上,将这些一并知会了当年争端中支持瑶芳庭的古杉树。
这老树已不知活了多少年岁,几乎可追溯至神魔之战的时代,扎根数百里范围内无任何生灵能与之抗衡。繁絮见过这古杉树的人形,是个枯瘦的老头,粗布长衣,看着朴素得很,但如世外高人般眼底不是塞着淡漠就是孤傲。他唯独在意的只有那“破法令”了。
那令牌于草木精怪修行之路的助益良多,只是古杉在世间早已是睥睨四方的存在。繁絮觉得破法令还另有些神秘的由头,只是没有线索。只是接下来如何是好,古杉把自己搬运千里跑来这可不是旅行,清源道观在场的人大半都聚集在这了,不得到破法令的下落它是不会罢休的。
繁絮在中心地带缓缓降落,扶着巨树歇息片刻。眼前是个巨大的树洞,从内而外透出璀璨的绿光,衬着周围悉心培育的奇花异草,煞是好看。“那老头是知道自己前来拜会了,但愿他脾气收敛点,不伤及无辜才好。”繁絮一边祈祷着,朝着那树洞走去。
而正此时,地表土皮破开,根根粗大的藤蔓狂野生长,其上还布满黑色锐刺,眨眼功夫就扑到了繁絮夫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