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承运已离开书房，他让向晚再小坐片刻，似乎还有其他安排。屋里点着暖炉，伴着宁神静心的香气，外头雨夜湿寒，向晚来回奔走，此刻松弛下来便泛起了睡意。他靠在椅背上，很快陷入了沉睡，雷瑟在梦境中已等待他许久。

梦境中，向晚摸索着穿过一片片迷雾，不知走了多远，听到一阵中气十足的读书声，便循声而去。临到近处，他一不留神险些被门槛绊倒，眼前却是一间私塾，□□稚童摇头晃脑地朗诵着诗文。但这中间混入了一位格格不入的学生，背身看显然已是青春年少，穿一件不甚贴身的藏青色对襟短衫，坐姿也不端正，手上捧着书卷，但直觉告诉向晚——这人一定没在念诵。

他缓缓绕到堂前，传道授业的先生不过少年模样，也穿着身对襟短衫，只是看着灰旧一些。相貌周正算不得十分俊俏，但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定道不明的凛然正气，举止洒脱，讲述诗词也不呆板，别有一番新意，这副形象叫人一看便印在脑中了。向晚凑得近了，他们也都没有反应，在他怪异时，一个转身便看见刚才注意到的那名学生的脸——是“济灵”。

他怎会在此处？只是他果然没把心思放在书上，眯着眼直勾勾地盯着教书先生，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向晚几步就到他身前，俯下身正要伸手逗弄他一番，却被谁拦住了。他抬头一看，是另一个“济灵”，穿的是那件自己给他买的黑色风衣，神情是平时那般的冷酷。

“别乱动，你在梦里。”这个梦境是雷瑟特制的，要如何向神子解释自己的出现，截取这一片段该是合适的选择。“我猜你心里有疑问，便来主动告知于你：我与济灵是旧相识。”

向晚视线转到教书先生身上：“你是说他便是济灵？我听人讲过一些他的事迹，他不是行军打仗的将军吗？”雷瑟点了点头，在教书先生身旁的板凳上坐下，双手紧扣着在追索着遥远的往事：“做将军是后来的事了。我遇见他的时候，就是这个年纪，他在私塾里代偷奸耍懒的老夫子上课。”

“可是，你不是小神仙吗？怎么会在这与这些孩子一起上课？”向晚依样坐到了他身边，好奇地打量着捧着书卷的那个“济灵”。“那时我刚遭遇了不测，流落人间，失去法力和记忆。是济灵在戈壁游历时救了我，他发现我无法与人类沟通，就带我来这读书识字。”

向晚看着济灵走到这个不听话的学生身边，拿书卷敲敲他脑袋。“你怎么这么叛逆，老师的话也不听。”他侧首看着雷瑟，忍不住笑出声，“所以你用济灵的名字是为什么呢，本名总不会也叫这个吧？”

“为什么用他的名字……”雷瑟一声冷笑，拍拍裤腿站起身，“那自然是为了纪念我们伟大的神子，永远铭记在心。至于我的真名，不是你需要了解的东西。”想不到他们的感情竟如此深刻，向晚不禁在心里感叹道。如此看来“济灵”确实是看在神子前身的份上，一直在帮衬自己，不该对他有怀疑了。

他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一阵晃动，他惊醒过来。揉揉眼睛，是安娴在推搡自己，而清源也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父亲叫我们过来，与你解释今天发生的事。我想确实得把话说清，你想先听谁说呢？”

他俩先后在向晚对面坐下，神情看上去并不轻松。安家刚经历这一场祸事，安娴也还是收拾得十分妥帖得体来见向晚，身上穿的是他们在清源道观初次见面时那件鹅黄色的裙子，该不是巧合而是意有所图。向晚决定让安娴先说。

“在星象卜术被御神府干扰后，父亲请求我协助他的计划。那时，我还只当你是萍水相逢的同学，只是父亲从未要求我做些什么，我终究是要接手家族的命运的，并无理由去拒绝。”她这样讲，等于是坦白了最初的“恶意”，说到这神色也有些不安，说话数次顿住，还是清源在旁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但你与许多人不同，你特别单纯，没有半点伪饰造作。我发觉自己不可控制地喜欢上你，是在清源道长《梅林夜宴图》的画展时，只是那会我已经不能抽身而退，计划无法被中止了。”

如果是那时的话，向“济灵”许的愿果然还是生效了。向晚比对着时间琢磨，抬眼看着安娴涨红了脸：“没事的，我听到真相就好了，不会怪你的。”“我有好几次，想让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那时我觉得若你身上恶魔一直未复苏，杀了你根本不讲道义。我也……舍不得”听到这，向晚已经难以自控，起身上前就握住了她的手不停地安慰着。他没注意到清源特意闭上眼，想避开眼前一切。

只是过了片刻，向晚自发意识到旁边还有个大活人在，反倒觉得害臊了。“源儿，你是有什么想说的么？你是怎么提前知道我真实身份的？”清源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说辞，不慌不忙徐徐道来：“我自小在难行寺长大，你是知道的。只是寺里的主持名义上是我师傅，事实却是师兄。我们的师傅是位高僧，法号心迟，他在500年前受了济灵将军点拨悟了佛法。这样你就能理解了吧。”

“难道你也是因为报恩，这些年一直守在我身边？”身为神子竟如此幸运，一前一后两大护法紧紧相随。清源不可能告知自己究竟意欲何为，在多次漫长的时空回溯中他始终在寻找脱离怪圈的途径。他很明确地意识到自身的命运已被神子绑架，甚至连意识都部分被占据。这种时刻提防着时局变幻，有如在刀锋上行走的危机感，始终挥之不去。

他没有回话，闭上眼轻舒一口气，精神略微舒展，所幸这一次向晚没在此节点上出事。还是多亏了鬼王最终出手，暗里促成枕玉湖的行程确是一个妙招。清源至今也没弄明白，那位大人摇晃的立场是出于何因，为了森罗鬼众他行事大可更激进许多，然而许多事件上，他又是表现得真心爱惜神子……

向晚如今仍是普通凡人一个，今日经历这许多，早就困乏了。管家领着向晚去客房歇息，清源与娴儿送他到门口便一前一后要散去。清源在前，脚步越来越急促，没走几步，安娴跟不上了，出声把清源给叫住。此夜满月与浓云相伴，黯淡无光，竹林外只能凭借着些微灯火照亮前路，路上僻静得只剩零星虫豸嘶鸣，安娴在他身后开口道：“不是你们希望我继续这样骗他的吗？”

清源顿住了，然而并没有回头。“真相既已明了，父亲也同意由我做主来决定我与他的关系。是你说，要再维持一段时间！”安娴从他背后绕到了清源身前，暮色深沉遮住她红了一片的眼：“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不是么？那你在不满意什么？”

此时告诉向晚一切真相，时局可能会倾倒至难以控制的方向。清源无法向她解释这一切，他五内翻江倒海，只得沉默着。末了，只听到他昂首吐气，又把话锋转了回去：“我只是建议，你可以自己做主，现在回去和他解释也没有任何问题。”

但他刚讲完，又觉不妥，凝眉长视安娴，仿佛要洞穿她灵魂最深处。“是啊，回去吧，快去解释。你并不爱他，你现在倾慕的人是我。他不值得你的爱，快去啊，还等什么？”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声音，但是有什么用呢，说不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安娴朱唇微启，一开一合，不知是不是缘于冷夜的雨水顺着竹叶滴落到身上，她一阵阵地颤抖，呼吸声沉重，但是最终也没有说些什么。她就这样转身走了，头也不回。“我到底在说些什么？”清源呆滞地望着，为何被命运选中的人是他，是要一遍遍重复着，被惩罚……

前殿的人已慢慢散去了，安承运都觉得疲惫，一直在说抱歉，海涵这些字眼，直到送走了最后一批人，长舒一口气，不知女儿与道长那边与神子交待得如何。他得了空，打算找繁蓁问询白天怎得又与娴儿闹得不愉快，四下都寻不到，却在偏殿灯火晦暗的小亭子里远远看见雷瑟与繁絮在交谈。

繁絮抵受不住梦魇的侵袭，精气涣散，来请求雷瑟出手减缓痛苦。“这个人，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今天才知道她的表姐是安娴的母亲，安承运的前妻。但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说断就断了。今日之后，会有不可计数的谄媚者扑到向晚这小子跟前，多拿一张牌日后也好多一点手段。”

安承运走近的时候，雷瑟提前就感知到了，打断了繁絮的话头，开始聊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繁絮收到过讯息，表姐应该是和萱萱在后花园吃宵夜，就和安承运一道过去了。到那里时，却是热闹得很，一群人围坐在院子中央的大石桌旁，品香茗吃糕点，三三两两间或低声讨论着。

除了远道来的，相较疏远的宗族派系，剩下的都齐聚此地。他们不好直接请见神子，都在等着安承运前来，一道商议后续的打算。千潮洞主元渚率先发问，他端着酒杯向承运走去：“老弟为何瞒我们这事，且不计较了。嵇璜已经回神界去了，崇天殿那边得到消息，很快就会派人来接神子。你预备怎么办？”

安承运接过酒却不喝，他也在忧虑此事。仙使下界，就没有他们干预的机会了，只有唯一的办法，就是神子坚定地拒绝上神邀请，就像500年前济灵拒绝天极盛宴一样。即使贵为九天神众，也无法执意违背神子的本愿。“你们如此担忧，又想从神子身上得到什么？我得提醒你们，他和济灵将军可不同，现在还是没觉醒神力的凡人。”

这个问题实质只是为了警示他们，别心思太过活络了。所有人知道，沾到点始源之力的福泽，这辈子就要飞黄腾达了。“娴儿的事，你怎么说？”繁絮坐到繁蓁身边，让萱萱挽着手，接着又问道，“神子如此看重她，那娴儿若是不愿意你该怎样？”

“她若是愿意，也算皆大欢喜，若是不愿，那也没法子。我知道父亲要还在世，绝不会同意我委屈了自家闺女。”花园里静下来，这个回复，众人即便不满，也无法勉强，只得纷纷琢磨着再做些其他盘算。

月上中天，人群慢慢也散去了，眼下确实也没头苍蝇般不知该如何处理神子降世的后续事务，不如先养精蓄锐。场里只剩最后侍女收拾杯盘狼藉时，东方临喊住了安家主，他仍有一事不明，向晚现在贵为神子了，那么他身边的“济灵”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