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一行人回到方家。还没下车，主人家领着准备就绪的医师就围上来，瓶瓶罐罐响了一路，要给向晚细细做一番检查，想是归途中就收到了讯息。可笑的是，这次出行，唯二没受伤的就是向晚与安娴了。向晚被这嗡嗡扰扰的阵仗搅得厌烦，提起嗓门喝退了他们，推说需要休息，晚饭也不要吃了。
玉晴看着被辛岱与张高存搀着的小田，更加责怪自己放任他随行，心头担忧悔恨交集。小田虽是虚弱，却还憨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件古董——一根狐面玉簪。原来这孩子，许久以前听姐姐说起南朝旧事，讲到她最爱的藏品便是明琮所赠此物。北国军队兵临城下时，玉晴带着明琮回千幻岩避祸，慌乱间许多物件遗落南朝，日后再去寻却是不见了。小田却是记在心里，没想在北朝宫殿里搜到了。
“姐姐，你看……”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玉晴狠狠敲了一下脑袋。只听她红着眼，道了谢，领着弟弟回屋亲自给他治伤去了。安娴看着却有些羡慕，被安承运瞧在眼里。他们一道回了安娴的房间，关了门，安承运便说道：“小时候，你还想要个弟弟。大约初中就不再提了。我和你妈的事，多少对你是有些影响。”
安娴知道订婚宴到现在，他也没正经提过繁蓁的态度，其实是憋了很久，索性就该让他都讲出来。“你是见过爷爷选择自己所愿之人，承受了半生苦楚，就不敢沿着这条路走了。”安娴倒是丝毫不掩饰心中想法，这番话沁柔就绝无可能对其父元渚说出来。
安承运给自己倒杯清茶，许是为了掩饰尴尬：“我半生也没遇到能让我不顾一切之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倒是你，我看你与清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你实是不必为了别的什么，继续与神子相伴的。”
安娴摇了摇头：“别说这个了。我做什么，不会为难了自己。”她起身打开窗，对门清源的院子毫无动静，看似人没回来：“奇怪，道长一早就出了门，怎么这会还未归。他也不图开云的热闹繁华。”
清源从青莲湖离开时，是在午后时分，看着季百茂与周忘楫一齐离开，才敢从湖岸边的芦苇荡里走出来。蛇王盯着他这边时，他大气也不敢出，这俩人凑一块，挥挥手就灭了开云整座城池。沿着郊区野路漫步，他低着头仔细在琢磨。雷瑟的底细大致还是会在即将到来的冲突中被揭露，这倒不是他一定要干预的事。然而鬼王出现在此，意图就必定是要对神子做些什么。清源认得那个小丑模样的人，森罗殿末席的长老。聪慧如他，已经猜到鬼王吩咐的事与他的地盘——幽灵游乐场相关。
该如何劝解向晚不要去那座鬼气森森的乐园？他期待了这么久……到最后估计还得要安娴开口才好办。他一想到这，心头也惆怅，安娴应该还在生气吧，雨夜里那副决绝的表情印在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他有几次也问自己，既然已舍不得，是否值得冒险一试？
或许向晚可以接受吧，他本质纯朴，与两人都亲密无间，真的会因此而决裂？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否决：机会已经所剩无几了，不能节外生枝。引来鬼王牵制御神府行动，已算是与虎谋皮，接下来还得想办法安抚这头猛虎才是。
他回到方家，推开院门，安承运父女已等在这里轻声絮语。安娴看到他了，但是不开口，低下头逗怀里的白毛幼犬，是要将一切事情推给父亲来说了。“坐。今天在古皇城那边出了点状况，琼光带了俩妖人前来，大家多少都受了点伤。”听这话，清源下意识先看向安娴，对方注意到这道目光，却想着旧宫里琼光所说的话，懒懒地低着眉也不想抬起头回应了。“至少看起来，没有受伤。”清源转头，在石桌前坐下：“向晚也无事？可是有事商量？”
安承运点了点头：“一会你去看下神子，心情不大好。我是想问关于琼光的事，你了解多少？他先前带走娴儿，说了月宫与神子的旧日恩怨。我左思右想，应该只能是济灵与月宫有段往事。”清源知道这一遭早晚得问到，御神府的人太过接近答案，只会像疯子一般去开拓局面。
但就如他们隐而不宣所透露出的讯息，真相过于残酷，神众也好，恶鬼也好，都是不能接受的。清源必须计较神子的选择与感受，也默认这样的做法。他早已准备了另一套说辞：对琼光而言最重要的人，是他的师傅钰罗。五百年前，钰罗仙子应济灵召，前往人界解了南朝末代君王与狐族妖女的心结。这事对神界而言，是私自行动，被神庭列为背叛之举。钰罗后来下落不明，琼光想必是记恨神子的。”
安承运摸着下巴咀嚼这番信息，安娴却突然抬头说：“这不合理。”难道瞒不过去么？清源对上安娴的眼睛，示意她往下说。“琼光不是这般无理取闹的人，他的行动是合乎逻辑的。假如是神界害了他师傅，琼光应该反对神庭。济灵找钰罗帮忙，钰罗答应了对吧？那按理不该先怪到神子头上，而琼光的态度，我们都见到了，他是要杀了神子。”
一针见血。清源摇了摇头，除此之外，他不能再说更多。然而他明知琼光也不会透露底细，却说道：“你下回再遇到他，说不定可细细问询。若非迫不得已，他是不会与你动手的。”听来语气寻常，但安娴却嗅到了一丝莫名的酸味，清源脸上是平静的，耳根子却一片红。要知他往日修道，心如止水，遇事总是波澜不惊，一丝细处差异，内里就已是千层浪卷。她想着笑了，嘴角没藏住弧度，竟觉一时间真相也不那么重要了。
这边院门有人敲响，是向晚找来了。他见这三人围坐着，还犹豫是否打扰了他们：“但是天都快黑了，济灵出门前留了字条，说是会在我回来之前返回，这会儿还不见人影。源儿，你今天见过他么？”“济灵仙长在开云也有旧相识？按他的脾性，倒是稀奇。”安承运起身，看得出向晚有些焦急，今天发生的事，难免让他顾虑这次行程的安全性。
清源只摇了摇头：“我比你们先出门，有私事处理，没见过他。”但他知道，凭雷瑟的本事，若是在这里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也只有那位大人了。深渊的右殿下向来我行我素，能伸不能屈，清源心头有种不祥的预感，莫非在周忘楫离开青莲湖后，撞上了雷瑟？
向晚也没了法子，又去四处询问方家仆人，一路莽莽撞撞的，真担心起雷瑟的安危了。他不经意间在后院一角被人拦住，是鹤池的东川道长。东川没有离开方家，金斗吩咐若放他先回去，或走漏风声，干扰讯问结果。未免节外生枝，这小道士就安分地呆在方家后院。向晚闯进来的时候，东川正穿着便服，饮酒赏月，看他发带解开来，一头乌发垂落，举杯对月，自得其乐，想来方家并没在起居上为难他。
这弦月微光，今夜层云叠叠，就看得更加不分明，东川只是心思沉重罢了。鹤池若渡不过此劫，自己也前路难料，他这几日数次欲再接触神子，不得机会，不想这会儿向晚自己闯进院中。他稍稍整理衣冠，盛情邀请向晚入座，这副正经严肃的架势，一时却有几分神似清源，向晚不自觉就坐在了他对面。
东川为他斟酒，投手投足风雅清逸，比清源少一分萧条，多一分畅快，向晚不禁想着鹤池的修行待遇估计不错，不然也难养出这般的道士。“大人，小道无理，望见谅。今夜却是有些怀念观里的师兄弟和师傅，不觉开始自斟自饮。方家这荷露酒不错，听说大人宴间无缘享受，今日恰好填补遗憾。”
他却是知晓席间安娴替自己挡酒的细节，说来向晚极少饮酒，上回还是在大学毕业的聚餐上喝过几杯。他不喜酒味，本想推辞，那盏中荷露酒盈光闪烁，有阵清冽的酒香，毕竟不是凡人所酿。向晚看向东川期待的眼神，便不多想，碰盏对饮，饮得急了还险些呛到。
“我还急着寻人，就先不奉陪了。”向晚饮罢起身便想走，又被东川叫住。“可是找那位济灵仙长？”东川今夜势必要把他留下，劝动他在鹤池判决上的立场，“天刚亮时，我见到他出门了。”这已经是在胡诌了。
向晚果真停下脚步，追问下去。只听东川继续说道：“出了门，我也看不清楚。我现在是不方便自由行动的。大人可知道仙长平日爱做些什么？”“济灵”平日里不都是一副无欲无求，孤傲冷感的模样，哪有什么爱好？向晚刚想这么说，却恰好想到一件：“他爱打游戏。很幼稚的那种，贪吃蛇、俄罗斯方块这些，但这跟他今天去哪儿无关吧？”
东川忍住笑意，列举了开云颇有名气的娱乐场所，把阿布的游乐场也盘点进去了：“确是稀奇，很少见仙人爱玩人类近些年做出来的游戏。若济灵仙师明日也未归，不如去刚才提及的地方去打听打听，今日也晚了，大人独自去寻又要惊扰一番。”
是啊，自己跑出去，方家得跟出来一队人。这小道道儿门清，明天带上他去找济灵。向晚心里已打定主意。“听闻大人是前不久才知自己身份，不知心中作何想法？”东川挽着向晚，将他请回石桌前，又递上一盏酒。这话问到向晚心坎里了。他久困于此事，但幼稚如他心里也清楚，与身边人抱怨诉苦，也不会有太多理解。他还不得不在安娴面前保持良好的形象。
“我跟你说，其实我才不想做什么神子，一堆麻烦！听起来很牛，但我又没什么本事，糊里糊涂的，今天出门还被人追杀。”东川一皱眉，猜到此事大约与御神府相关，暗骂他们不知收敛：“是啊，失去自由，身陷囹圄般的感受，小道也正在品味。”他将话题扯向鹤池如今的情形，向晚没傻到底，只愣了会，不禁长叹，终于反应过来他是要谈论明日的判决。
“大人，鹤池绝无加害之意，明日此事必有论断。可即便面对确凿的证据，崇天殿的仙使也未必肯放过我们。”
向晚喝完酒，陷入沉思，想那金斗的脾气，确实锋芒显露，甚至肆意妄为。他也听安娴说起过崇天殿与御神府，只是表面和气，底下不睦的情况时有发生，如今天上许是已经水深火热了。“如果你们能证明清白，我愿意为你们说几句话。”东川闻言几乎喜极而泣，想到神子果然秉性纯良，代代如此。可他暗里又不免可惜，甚至要叹气了，毕竟鹤池，并不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