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子必以其全副形神，奉献世人，直至与天地同归。——《红河手札》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声响大得几乎听不清屋里的说话声。“是啊，否则为何神子会唤自己现身呢？终于等到了……”小戏抬眼看着向晚，火光下他的神情依旧看得分明，是有几分决意在的。

“当然。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帮你。”小戏蹭得就从小板凳上兴奋地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他已经在考虑其他遥远的东西了，“现在就离婚吗？打算跟谁过？”先前他脸上还许多不耐烦，这会莫名鸡血的模样有点惊到向晚。他一愣愣地看小戏张牙舞爪，下一刻脸又探到跟前，眼里烧着火似的，不自觉就连声音都有些怯生生了。

“可是小戏，你要怎么帮忙啊？你连我爸妈都没见过……”恶魔自有其手段，人心已生嫌隙，把伤痕撕扯开，只是拿手好戏罢了。他拍了拍向晚的脸，顺势还捏了两把，手感不错，连手心被灼伤都顾不上了。“那你正式许个心愿吧，我帮你祈祷，一定会实现的。”

窗外惊雷闪过，雨线都被拦腰截断，一时滚滚雷霆声势浩大，亮如白昼。向晚吓得从板凳上摔了下去。小戏脑壳炸裂得生疼，血泪滴落，跌在地上打滚，眼前却闪回一幅幅古早的记忆画面。煤油灯下，蒲氏手持针线，在缝补着一件旧衣衫，白日辛劳一天，这会也已困乏，不时揉搓着眼。济灵坐在她身旁，卷起毛毡收拢笔墨，他刚临完一套经文，明日交给夫子好换些银两。

“阿娘，先睡吧。天亮再补便好，再熬下去眼要坏了。”蒲氏笑着摇摇头，手上活计没停下：“明儿还有明儿的活要做，现在不补完，瑟瑟该没衣裳穿了。”济灵斜着眼看了看窗外，瑟瑟屋里灯都灭了：“这小子，白天打谷子跑得倒快，现下吃完就睡。阿娘你莫要待他太用心了，免得日后难过。”

“你呀……”蒲氏伸手点了点济灵的脑门，不置可否，却说起旁的，“也不知道是谁把人给捡回来，藏着不让我知道，最后呀，又求着我留下他。现在弟弟不听话，你这做哥哥的，先挨顿打。”济灵一脸吃瘪的样子，蒲氏看着好笑：“瑟瑟来咱家快三年了，过了这冬，你要去金吾城里寻差事，真不带上他？”

济灵闷不做声，起身推开窗，外头暑气已退，夜微微凉，蝉声稀稀落落的。“还是这副样子，遇到事就藏心里不肯说。瑟瑟是性子野，倒也还听话，你在担心什么那？”济灵转回身苦笑道：“阿娘，他那副听话的样子，做给你看呢！依我看，瑟瑟实在是不肯用心，教他读书识字，他坐着就能睡着。我上京城是要考取功名，带上他非得搅得我鸡犬不宁，不若让他在家里伺候你。”

蒲氏却叹了气：“你是真没觉着，瑟瑟跟你这哥哥要亲近得多？他那是在你面前没点拘束，就随着性子撒野，到头来也没见你真动过气。留下他在我身边，我看你心思不安稳。”

小戏还在地上打着滚，几乎疼到痉挛，嘶吼了好一阵，久了嗓子都半哑了，只觉得脑子像被卡车碾过般。向晚早就急得哭了，坐在地上抓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天外雷霆还在炸响，连向晚也觉得异常，记忆中台风天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原本雨云遮罩着一片黑，现在亮堂堂的，全不是日落时分的模样。

小戏缓过来些，朝着向晚眨眨眼，示意他自己没事。他周身脱力，爬不起身，惊觉自己开不了口，一旦继续想着让向晚许下心愿，疼痛就又开始加剧，冥冥中他意识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你生病了吗，岛上有医院吗？”向晚焦急发着问，小戏只闭上眼不应答，到底是什么东西在钳制自己？

他的思维继续不受控制，眼前出现新的画面。冬夜的琼玑镇，天寒地冻的空无一人，更夫敲着梆子穿街走巷，号声飘到很远。小戏看到了雷瑟披着厚厚的袄子，立在城头上，眺望城外，静静地在等待着。“不，这是……”他拼尽全力，挣扎着起身，踉跄地拉开门，这他最不愿面对的往事，究竟是谁敢如此折磨自己？狂风灌进内室，桌椅一下就被掀翻，一片狼藉。向晚扑着跑上前抱住他，想把门关上，却被一把推开了。只听小戏昂首怒骂，前面还听得懂，再往后就是些自己从未听过的语言了。

向晚身上全被打湿了，担心、害怕揉成一团，泪珠子又开始往下掉，混在雨水里看也看不清。小戏怎么骂也没用，眼前的影片还在继续，像被绑在座位上，强制欣赏过去的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城头上的雷瑟并没有等待多久就捕捉到了不远处地表开始隆起的景象，有不明物体从地底急速穿梭而来，土块崩飞形成一道道显眼的轨迹。琼玑镇并不常发地震，睡梦中惊醒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走出房门，在街上交头接耳，脸上都是茫然恐惧。地面震动的幅度在不断加大，很快，再迟钝如镇上居民也意识到大事不妙，推搡着纷纷往城外挤去。

“大人，干这事可是大罪过，将来神子的事……”一道瘦小的身形不知何时从阴影里现身，干枯如柴，尖嘴猴腮，丑陋无比。他在雷瑟身边毕恭毕敬立着，丝毫不敢怠慢的模样。雷瑟挥了挥手，嘴上说着“知道了”，显得有些不耐烦。他回望济灵家的小院，“等他们回来，这荒凉的边陲小镇也算完蛋了。这下济灵就不能独自去金吾城，只能带着自己和蒲氏一起了。”

他根本没想到蒲氏行至半路，却又折返，想带上雷瑟一起去临镇看望垂危的母亲。那会天还未黑，济灵与蒲氏在山道石亭休憩，蒲氏一时却说起，人总有一死，母亲年过花甲，活到这年纪一直也没甚病痛已是幸事。济灵在旁附和着，听她继续说着：“我将来总是要葬进济氏祖坟的，灵儿你也是，那瑟瑟呢？”

“阿娘，你说这话却是咒自己，忒不吉利。瑟瑟与我不过及冠之年，现在去想这些，绸缪过远了。”蒲氏摇摇头：“瑟瑟如今既是无家可归，日后得改姓济氏。你阿爷阿爸都不在了，还得你奶做主。我们回去带上瑟瑟，快些折回去……”

小戏眼泪飚飞，恶魔之心剧烈跳动着，呼吸变得困难，嗓眼干裂到冒烟，仿佛整个人要烧起来。他甩开向晚冲进雨里，追着电光狂奔，溅起一路的泥水。向晚这小身板，在暴风中寸步难行，却也硬撑着追出去，视线一片模糊，只远远跟着个影儿。

济灵与蒲氏赶到城外时，护城河畔挤满了人，乌泱泱的，还不停有人从城中冲出。他刚想问究竟发生何事，抬头看去却也省了这麻烦。两条巨大的沙虫，足有牌楼高，撒欢似的在镇中游荡，大肆破坏，土瓦砖墙尽数化作灰土。蒲氏哪见过这等怪物，一下也慌了神，但瑟瑟此时在哪呢？“阿娘，我进城去寻，你在城外找。瑟瑟机灵，说不定已经出城，混在这人群中了。”济灵说完就朝城门狂奔而去，他没想到这是自己与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济灵在城头找到雷瑟时，对方已提前感知到了。他暗觉大事不妙，当场就痛下杀手，一剑贯穿了驱虫人的胸膛，行云流水，济灵几乎是傻在原地——他此前甚至从未见过雷瑟杀过鸡。“这两虫子就是他搞出来的，城里危险，你回来做什么，阿娘呢？”但他们来不及细说，沙虫失了驱虫人的牵引，狂躁着扭曲巨大身形，一头栽进油库里，火势从点起到烧遍全镇，不过一炷香功夫。

蒲氏在城外寻不到瑟瑟，等得焦急，见城中蔓延大火，怎肯安心守着两个儿子归来。任凭多少人劝阻，她也决然冲进城去……

看着电光斩落的方向，显然确有什么东西在刻意指引着小戏。穿过街头，越过海滩，他往山林高处寻去，石级已隐没，林间泥石俱下，耳旁充斥着琼玑镇中镇民的哭喊，还有山洪奔流的巨响。向晚艰难地追逐在身后，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小戏只充耳不闻。

他们全身都已湿透，跑这一路气力都透支了。穿过茂密山林，眼前豁然开朗，这是潘阳岛最高处的山崖，底下便是海礁灯塔。有人飞身悬在空中，任风吹雨打，丝毫不进。“是你……”周忘楫微微点头：“一时不盯着，你就做出这等事。旁的也随你了，叫神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完整的家，我却不能不管。”

“呵哈哈哈哈，大人。神之子如此痛苦，你却要他在这种家中苟延残喘？”小戏挺着身板，雨水冲刷他的脸，眼神却是依旧锐利。周忘楫一振衣袖，霹雳横插入海面，一时惊涛骇浪：“我要做的事，由得你多嘴？该给你一些惩罚。”他食指微曲，聚拢电光，汇聚成鞭，卷起小戏，直直往山崖下抛落。收拾得如此干净利落，小戏完全来不及做出抵抗。向晚正巧却穿出山林赶到了此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惊叫着昏厥了过去。周忘楫皱着眉，满脸不悦：还得消除一回这俩人的记忆……

仿佛如潮水褪去，向晚在黑暗中醒来。他缓缓睁开眼，幽绿的光影罩着他，耳畔呼啸着阴风。他一骨碌坐起来，旁边站着个人：“我亲爱的兄弟，睡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