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金斗见到九曜神君,如蒙大赦,顾不得一身灰头土脸的便奔过去了。黛烟看似平静,心里却忐忑着,脚步也缓了许多,此行不利竟惊扰九天之上最尊贵的神君亲降凡尘,回去还不知受何责罚。
九曜只挥手,让他俩退下,眼里只有石桥上多年未见的“四弟”。晨雾还未散,周忘楫周身环绕着幽幽鬼火,透着不详的绿光,他也在打量“三哥”这些年有何改变。他俩都没想到再一次见面是在这一处可笑滑稽的人世乐园。
“听闻你擅离职守五百年,原是在人间行走,可有些收获?”九曜语气是柔和的,全无往日教领众神那番肃穆之姿。鬼王不自觉地挠头,又觉此举不妥:“地底气闷,出来散心而已。”
这等敷衍的说辞,自然搪塞不过。“这位便是神之子了?”九曜目光转向鬼王身后的向晚,看他搀着昏迷的深渊恶魔,眉头皱起,“想来你们之间经历了许多,讲与我听听。”
向晚听到他说起自己,探出头来打量,鬼王提醒道:“来人天界之主,态度端正些。”九曜却不甚在意,对上向晚的眼神,他心底有块巨石落下:“神子心智未开,无妨。而你身旁之人,谁准许你接近他?”
向晚被这一问锤得有些发懵,谁准许的?这还要谁准许吗?他回首看着不省人事的“济灵”,察觉有些大事不妙,这神君是来找麻烦的。他望向鬼王,鬼王眼神却飘忽着,看来是意欲撒手不管了,真是一点也靠不住。“他我兄弟,你想做什么?”
九曜听得笑了,众天兵纷纷低头不敢看——百年来,神君未曾一笑,今日这笑声却刺耳,大有对这荒谬无匹的喊话大肆嘲弄之意。“这局我等还未入场,那一位却已杀下半壁江山。你说我们如今还有几分胜算?”周忘楫听着陷入沉思,索托斯已先行一步,拔除这恶魔契约虽不复杂,只是难说会对神子留下何种程度的损伤。
“你出身神界,本该与这等邪物划清界限。”向晚此时疲乏之极,听这话有如火上浇油,他才不理会身份尊荣,这里不是谁都要让他三分?“邪物是什么,你说是邪物便是邪物吗?”
安娴一把拉住想站上前的他,心里不住地暗骂,简直是疯了!
九曜的脸色阴沉下来了,千百年来也没人冲撞过他:“玉井平日懈怠,本座不过问,如今人界初窥门径的后生已经这般不知轻重了。”洞天星君是笑不出来了,九曜欲立威,神之子动不了,这安家还不轻易就拿捏了。“老朽多年不往人世走动了,都是派弟子代劳。神君恕罪,且先听听安家家主有何辩解。”
安承运使个眼神,让安娴把向晚带到后头,自己代为上前:“小人失职,没有看护好神子,未能及时洞察恶魔底细,致使神子今日陷入危难。”九曜只是要让向晚清楚自己的身份,根本是不听解释的,拂袖震飞安承运数丈之远,献血狂喷而出,这却只是小试牛刀罢了。
安娴又惊又怕,踉跄追去查探伤势,换清源揪住向晚,防他继续冲动惹来更多麻烦。“唉,神君且息怒。这深渊里的邪物,本就诡计奸诈,今日神子却也未受其害。如今他们有契约牵绊着,还得从长计议。至于安家,虽有罪……”洞天星君凑到他耳边低语着,“但这女娃与神子有情义,做得太绝,神子这儿难对付。”
九曜望向向晚,他像头炸毛的狮子,凶狠地盯着自己。“神君,今日先罢了,神子刚收服了‘心问’,困乏已极。总归也跑不了,不如让他们先离开,我与你谈谈。”鬼王看着直摇头,“三哥”行事风格过去多年也不曾圆转些,底下人才总是这一副畏缩的模样。
九曜不吐一字,转身便走,已往青莲湖飞去了。鬼王见九曜默许了,挥手让东川领这些人先回鹤池,便紧随而去。
湖心亭上,九曜负手而立,听到动静知是四弟赶来了:“你手下人好大威风,知道是我的弟子,还下死手。”鬼王听得笑了:“三哥何时这样在意底下人身家性命了?你那棋童修行尚浅,行事狂狷,平日里想是少点打磨。”这二人相识万年,早已是知根知底,现四下无人,也不必再虚与委蛇。“藏了这么久,现在知道现身了,你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实是人间盛景,不得不赏。”九曜转过身来,皱着眉怒目而视:“我时间不多,凡间浊气太重,你少鬼话连篇!”鬼王抚掌大笑:“既是恶鬼,自然只说得鬼话的。”九曜闻言,一把抓住鬼王手腕:“现在什么时候了?森罗难道没出状况,神树还安然无恙?”
鬼王沉默着,他抬头甩开了神君,望向淼淼水波。初日升起,青莲湖染了一层金,他看得有些目眩,只听他微微长舒口气,几乎细不可闻:“父神(始源之神)早就不在了,如果我们有一日也不复存在,也算回归这方天地,善始善终。”
“你要寻死,就自己去。神之子的事,就不准再插手半分。”鬼王摇头,眼见得神情有几分苦涩:“鬼界主掌轮回,我若有一日兵解,亡者魂灵会去往何处,三哥可想过这个问题?”
九曜收拾天界的烂摊子已是头疼,怎可能考虑这种不搭边的事,听这一问,以为有些玄机:“森罗殿不在,除了能修行得道的,难不成都赶去万里之外那炼狱池转生?”
鬼王摇头:“罢了,等我弄明白再说此事,只是这个局我抽身不了了。说回神子,你也知道这场堕化虽则近千年才愈演愈烈,追溯回去当是从父神消散时就开始了。我们该长长心眼了,过往几次逼神子太急,闹得回回竹篮打水。”
九曜显然习惯了他话藏一半的作风,也不细问,他只关心神之子:“哼,真料想不到,每一世的神子心智都这般脆弱。当年我们逼迫济灵过火?再往前大哥(至高神)对文森特难道不是礼待有加?”
鬼王哂笑:“三哥,我们就不说暗话了。神子之所以会如此崩溃,大概因为他才是真神,而我们又算什么?”“可笑,神的意志柔弱至此!你就坦白了说,如今我们该怎么做?神子护着恶魔的样子,他迟早要被蛊惑到二哥(索托斯)地盘。这二哥,可难打交道……”
鬼王思忖片刻,有了个主意。九曜似乎有些许不快,倒也应允了:“好处让你占了,恶人都由我来做。这戏还要演多久,有必要一直瞒着底下人?”鬼王叹气:“你我明面上不睦,不单底下人安心,西边那两位不也安心……”
鹤池明尊殿,一群道士进进出出,清扫秽物,布置案台,添上崇天殿诸位神上的火烛祭品。流云道长张罗不停,见东川收拾干净来见,劈头就骂:“你们都是捅了什么大篓子,把九天神尊、地界鬼王一并都惊扰了!”东川打了个哈欠,天大亮才不久,他们回来时,大殿里做早课的弟子都不见几个:“师傅,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这个。香火也是不必,谁还不知道我们历来亲近御神府呢?有这闲功夫,还不如跟神子多聊几句,别一问三不知就算无过失了。”
流云道长一拍脑瓜,有如醍醐灌顶:“那神子呢?回来后就没见着身影。”东川指了指后殿方向:“神子和清源道长在安顿那位……西界的恶魔。”流云狠狠一跺脚,拂尘就要打到弟子脸上:“夭寿了,你们怎么还把千年一见的魔物带到了观里!这祖师遗下的百年基业得毁我手里!”
东川拉着师父的手,反倒像长辈宽慰后生:“师傅,没事没事。唉,你把观里最好的药送去他房里,别管他们用不用得上,心意到了,神子愿意帮你说一句好话,抵得上千军万马。事后,我们再表态和御神府划清界限,痛改前非,一定要再三强调被蒙蔽了,这关就过了。演戏的事嘛,师傅的专长……”流云合掌拍手道:“我屋里那罐九转金丹你亲自送去。安家主呢,我得跟他聊聊去,还有那位先到了的星君,可安顿妥帖了?”
“安先生刚醒,师伯在施药,你去寻吧。洞天星君跟安家小妹下棋,先别去打搅了。”流云听了直摇头,这关口还有心情下棋,只片刻就离了明尊殿自去了。
偏殿棋室外,方庆文拈着土遁之术窃听,以为洞天星君不知,不过是星君懒得理会这些细小心思。他端着香茶只品一口就放下了,似乎不太满意:“孩子,你这棋艺比你父亲差得远了。”安娴撇撇嘴,立刻又转做笑脸迎上:“星君,父亲的本事,我还只会些皮毛而已。”
洞天星君拈着胡子,笑得慈祥:“不过你天赋不错,胜过你父亲,以后安家会是你当家。承运有时脾气还是过于刚硬,有些事顺从神上,多多配合,我们不也皆大欢喜了。九曜神君闲时会与弟子对弈,你再练上几年,带着神子来趟神界,这是难得的机会。”
安娴心里暗骂老狐狸:“神子的事,这……晚辈也做不得主的。”洞天星君握着她的手,攥得愈发紧了,星辰之力流转,折磨得她低声哀叫:“你做得主。下界之前,老朽去过一回姻缘殿,你与神子缘分不浅呐,三世也修不来的福气。”
安娴拼命挣脱不得,被逼得应承道:“星君!神子若是有意,我愿与他一起去的。只怕他死活不肯,多费一番口舌。”洞天星君满意得松开,倒让安娴意外。她揉着手,疑惑着难道他们还能说服向晚吗?向晚乐园之外要吃了神君的那番表情,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信心呢?
“好了,去看看你父亲吧,他差不多也该醒了。我该去迎神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