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片机非常老,断断续续地拉着胶片,黑色的字投射在白墙上,那是一串编号,我在十一仓工作过,立刻认出那是一些初号编码,给最早一批存储包裹的旧权贵,这其中就有老九门。
这些包裹在整个仓库的最深处,已经埋藏了至少四十年的时间,我一直以为它们的主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想到黑瞎子也是这些包裹主人的其中一员。
黑瞎子回头看我,我立刻意识到他的意思。“我认识这个编码,这是最老一辈在九门留下的最后的东西,它的上一个号码是张大佛爷寄存的棺材。”我道,只觉得手脚发凉。“所以,这就是那个被人提走的霍家的包裹?”
“如果没有霍仙姑,这批秘密会更早地流出给日本人,她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黑瞎子就道。“在你开始调查的时候,解家也在调查,档案里的内容很老,因此我们的方向是查找关于老一辈里药物引起身体萎缩、或变成幼儿的相关资料。这种情况虽然罕见,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发生过,我们很快就发现,老九门里,霍家就有这样一个伙计。”
黑瞎子拉动胶片,一个矮小的、裹着大褂的身影定格在墙上。
“一百一十年前,齐家下人在马厩捡到一个汉族幼儿,当作养马的下人养大,那时候平民没有名字,他被叫做泰,是满语里小马驹的意思。”
“泰在齐家放了十年的马,那一年,城中爆发了一场奇特的瘟疫。所有的人,骨骼异常疼痛,无法直立行走,平民无钱医治,往往是走着走着就倒了下去,只能躺在路边等死。齐家的很多下人都罹患这种病症,一时间马厩空了,只有泰还在放马,并且看起来很健康。”
黑瞎子拉动胶片的卷轴,一张黑白照片定格在了墙上,房屋破败,无数的人在街道上奔跑,脸上都带着一种莫名恐惧的神情。
“这是当年在中国传教的汤玛士教父在流浪中拍摄的,这个城市距离北平还有一段距离,在现在的保定附近,叫郾城。”
他往嘴里丢了一个花生,我意识到黑瞎子的手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当时我家其中一座宅子就在这里,我也住这。”
跨越时空,在一百一十年前的这一天,幼年的黑瞎子蹲在马厩旁边的台阶上,好奇地看着那个皮肤黝黑、身量健壮的小男孩。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不一般。男孩的谈吐很从容,没有一般平民那样怯懦、弱小,上不得台面,泰告诉黑瞎子,其实他已经二十五岁了。
“在他十岁的时候,他居住的城市爆发了一场同样的瘟疫。”
黑瞎子道。
“所有的人四肢疼痛,骨骼里生出一种倒刺,这种倒刺让他们只能弓着背走路,远远看去,整个城里都是身量矮小的幼儿。”
黑瞎子又按了暂停,这应该是在城门楼上的俯拍图。画面里,大街上的人都佝偻着走路,路边有很多半腐烂的尸体,有些人的胳膊甚至向后折了一百八十度。图下方有一个手写的日期,“壹玖壹壹,郾城。”
“很像地狱吧?”黑瞎子道。“泰也得了这种病,几乎不能走路,他的父母带着他,费劲全力,逃出了那座城市,在路边休息时,母亲因为严重的发热去世了。临死前,母亲将他的传家玉佩和所有的干粮银钱塞进了泰的衣服里,希望他能够活下去。泰的父亲强撑着把泰带到了城门,也倒了下去。”
泰此时已经病得意识模糊,跌跌撞撞爬进了一户人家的马厩里,躲在干草中间,喘着气,觉得自己活不长了。他病急乱投医,吃掉了马厩旁边给马治疗胀气的草药,顿时开始发热。泰把自己裹在干草下面,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变成了一个三四岁孩子的大小。
“他当时也只是孩子,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吃了马厩里的草,侥幸活了下来,他将身上的银钱都给了马夫,把玉佩藏了起来,只说爸妈都死了,求他收留自己在齐家放马。马夫看他只有三四岁,生的又伶俐,自然同意了。”
黑瞎子就笑。“我当时并不相信他,但是他把自己的衣服撩起来,给我摸他的肚子,我立刻就发现,泰的肚子里,有两颗心脏在动。”
“他说,只要得了这种病,又能活下来的人,身体都会有异变,有些人凭空多出两只耳朵,有些人生出七根手指,有些人手指关节变异,变得特别的长,有些人则生出了四只眼睛。”
黑瞎子就笑。“我当时被吓了一跳,相信了他的话,偷偷吃了不少我们马厩里的草药。虽然我拉了好几天肚子,可说真的,那年镇上许多小孩都得了病,死的死,跑的跑,我却一点事都没有。不过,城里活下来的孩子,没有变小,而是变成了痴呆,丧失了大部分的记忆和智商,又过了两年,这批孩子就都死了,情况和医院里那批病人很像。”
“这个泰,第二次瘟疫爆发的时候,没有继续得病?”我问。
黑瞎子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因为从那天以后,泰就从我们家马厩消失了,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
“第二件事,发生在十年以后。”
黑瞎子按了播放,墙上的画面出现了长时间的空白,我们耐着性子等待了两分钟,突然开始播放一段录像。
画面应该是在街上拍摄的,破旧的茅草屋里,一个肚大如簸箕的男孩坐在地上,奄奄一息,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穿着军装的人,正在他的手臂上推进一管针剂。影片的左下角,有一串手写的日文,是“化学部”某只队伍的编号。
这件军装的制式非常奇怪,我立刻明白了。“这是1919年以后的日军军服款式,关东军在国内第一次落脚,正值第三次瘟疫,在郾城的关东军死伤过半。他们对这种瘟疫十分的好奇,开始动用本国化学部的力量,试图将这种病的发病原因查找出来。”黑瞎子道。“这就是516化学兵器班的前身。”
“我的家族拒绝和日本人合作,为此在当地的生意受到了不少的打击。”黑瞎子就笑了笑。“然后我就被带回了北平,两年以后,郾城爆发了一场更大的瘟疫,据说没有一个人从瘟疫里逃出来,所有的人都在地上爬,整个城市完全封锁,像是一座人间地狱。”
视频播放到头,露出一张照片,是一个男孩坐在一摊宽大的衣服里,用森冷的视线左右观察街上来往的人。
“拍摄这张照片的教士,死于这一年的四月,他的呼吸道完全衰竭了,据诊治他的医生说,整条喉咙都像纸一样脆弱,刀子横着切一道,就能把他的脖子完全切断。”黑瞎子在我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你现在的皮肤也很脆弱,注意保护。”
“所以这是一次化学实验?”我看着黑瞎子,不由得浑身发冷。”那个侥幸逃生的泰,不会是一个日本人吧?”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但之后,霍家和我家的一条分支开始做药品生意,我曾经在他们的庆功宴上,看到过这样一个男人。”黑瞎子继续向下播放胶片,一个身影映入眼帘,他中等个头,皮肤黝黑,眼睛里有一种野兽般的光,左下角的字写着“殷式药业殷笑云”。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黑瞎子,他又笑了一下,把手机贴过来给我看,那是一份杂志的扫描件,题头写明是医学界内部发行的一份期刊。正中央放着一张男人的照片,皮肤黝黑,眼神犀利,下方用大号铅字写着“殷式药业在亚马逊丛林发现抗癌特效药”,落款时间是1980年。
我深吸了一口气,登时脸色发白。“他活了多少年?”
“我不知道。”黑瞎子耸了耸肩膀。“但现在看来,在瘟疫里活下来的人,都在某种层面上,获得了真正的长生。”他摸了摸我的头。“代谢缓慢,很难受伤,衰老的速度几乎恒定不变,这种人的岁数不是按照普通人的岁数来定的。”
黑瞎子说着话,就看向闷油瓶。闷油瓶把他的手拍开,眼神淡淡地看着窗外,似乎完全没有参与我们的讨论。黑瞎子就道,“这种长生的代价是蜕皮,每隔十年,全身的皮都要换一次,生出来的新皮很薄,像蛇一样。”
“不过,前天在保加利亚的一份报纸上,刊登了这位殷笑云先生的讣告。”黑瞎子一屁股坐上沙发,我看到胶片还有厚厚的一卷没有放完。“结肠癌,享年89岁,按保加利亚习俗,举行了非常盛大的葬礼。”
我听到这里,十分地感慨。一个奉献毕生研究抗癌和长生药物的人,最后死于癌症,就像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
黑瞎子就戳了戳我的脑门,示意我接着往下看。“这事还没完,你马上就能知道他们在亚马逊究竟遭遇了什么东西。猜猜是什么?”
我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黑瞎子这个人,他身上埋藏了太多的秘密,话一直是说一半留一半,只给你你需要的那些东西的真相,关于他自己的永远是一个谜团。因此我对他的话也一直是秉持着听一半信一半的宗旨,但是这次事关我的生死存亡,我希望他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黑瞎子见我迟疑,就笑了,自顾自地把话接了下去。“他们在亚马逊,死了一次。”
“但是死的那天晚上,所有的人又活着回到了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