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晏回了个礼,道:“青华门弟子,明晏。不知吴少侠师从何处?”
游稚故作高深,道:“师出无名,方才亦是巧合罢了,若不是明晏兄和诸位仙徒合力制住妖狐,并耗尽其妖力,光凭吴某一人,恐怕这流觞雅叙早已血流成河。”
明晏眼底掠过一丝思索之色,仍欲再试探几句,奈何游稚虽涉世不深,却被师父耳提面命多年,对自身身世讳莫如深,言谈间滴水不漏,使得明晏无从下手,只得找借口离开,与龟公商议赔偿事宜。
折腾了大半夜,游稚虽已酒醒,却疲惫不堪,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奈何房间已毁,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狐骚味,令人作呕。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抬手捏了捏眉心,随手牵起哑巴的手。
哑巴微微挣扎了一下,终究没甩开,任由游稚钳子般的手扣着。
游稚倒是习以为常。他小时候,师父也是这么牵着他,在永远走不到头的山路上行走,花了足足两年时间,他才熟悉整座山的地形,顺带养成了拉着什么东西才能安心的习惯,哪怕长到十八岁也改不了随时想牵住点什么的冲动。
“这臭味怪得很。”游稚站在房门口猛吸了几口气,“哑巴,你来闻闻?这分明是尸臭花的味道。”
哑巴皱了皱眉,不语。
短短一日相处下来,游稚已经摸透了哑巴这副爱理不理的性格,也不恼,继续自言自语:“与我小时候见到的尸臭花一个味道……确实像狐骚,但仔细一闻,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嗳,哑巴,你说这是不是他们……”
话未说完,一个杂役匆匆赶来,说是要带他们去楼上休息。几个小倌一路跟随,各自端着水盆、拿着面巾,一口一个“服侍公子洗漱”,实则打着混水摸鱼吃上几两豆腐的算盘。游稚余光一瞥,见哑巴那架势简直要吃人了,便顺手打发所有人离开,胡乱抹了把脸,走进内间准备睡觉,方才的猜测也被抛之脑后。
“怎么只有一张榻?”游稚摸了摸鼻子,疲惫地道,“哑巴,你睡地上么?还是和我挤挤?”
在他看来,自己是哑巴的救命恩人,又请他吃饭、听小曲儿,理应睡在榻上,同意让他挤一夜已是仁至义尽。孰料这哑巴也不客气,顷刻间已除掉外衣和皂靴,一身里衣干净胜雪,长腿一迈便躺进绣满鸳鸯的红被里。
游稚哭笑不得,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得跨过哑巴的身体,钻进被子里。
“哑巴,你真暖和。”游稚舒服地感受着哑巴的体温,在这微凉的夏夜里掖紧被子,又忍不住往哑巴那处缩了缩,“你老相……你以后也是一个人了罢?要不要……唔……那啥……要不要和我……”
哑巴呼吸平稳,双眼紧闭,甚至打起了轻鼾,似乎已然熟睡。
游稚鼓起金鱼嘴,气鼓鼓地嘀咕道:“倒头就睡,你属猪的么?罢了罢了,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反正小爷就是孤独终老的命。”
红烛摇曳,温暖的火光映在哑巴脸上,游稚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心里涌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那是师父不曾教过,却又视作洪水猛兽的世俗之情。
游稚尚未明了,师父曾言“那劳什子散人给你算了一命,你十八年华春心动,命中注定要下山寻人去的”究竟何意。
但命运无形的大手,早已捏就一段姻缘,刻入他白板一般的三魂七魄。
游稚没多久便睡了过去,整个人像只鼻涕虫挂在哑巴身上,时不时蹭上一蹭,灼热呼吸打在哑巴修长的脖颈上,终于,浑身通红的哑巴猛地睁开双眼,艰难吞咽口水,低头看向睡得正香的游稚,伸手推了推,纹丝不动。哑巴神情复杂,盯着游稚微微敞开的领口,喉结微动,双目通红。他下定决心似的探出手,指尖刚触碰到游稚的锁骨,游稚便不安分地动了动,身子敏感得很。
哑巴顿时一僵,像是被惊醒的野兽,迅速收回手,别过头去,闭目强行入睡。
一夜过去。
“哑巴……哑巴?!”游稚惊叫着坐起,枕边空空荡荡,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光着脚下榻,只见哑巴坐在厅中矮榻上,悠然自得地品茶吃早点。那茶香四溢,直钻入鼻腔,竟是珍品母树大红袍,怪不得这饿死鬼一般的哑巴哪儿也不去了。
游稚没好气地回去穿衣,一边唠叨:“臭哑巴,猪哑巴,倒头就睡,起床就吃,哼哼,也不知道是托谁的福……喂!给小爷留点儿!”
门口小倌听见游稚的怒骂,笑盈盈进房来,服侍他更衣洗漱,为他添茶喂食。按理说流觞雅叙这类青楼日间通通不开门,小倌忍不住直打呵欠,却也伺候得尽心尽力。游稚受用得很,知道老鸨为了报答他斩狐妖之恩,便也不再客气,连带着哑巴这个无底洞吃过几轮,直至日上三竿,那俏寡妇总算扭着水蛇腰过来了。
“吴公子——!”孙周氏才叫回六魄,苍白的脸色被胭脂掩盖,仔细一看,倒也能看出年轻时秀丽的模样,“还有这位……八爷?谢二位救命之恩——!”
“你你你、你……”游稚被孙周氏身上浓重的熏香弄得浑身不自在,孙周氏只以为他要说话,不由凑近了一些,瞬息过后,游稚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阿嚏——!不必客气。嗳,舒服多了。”
孙周氏尴尬地以手帕擦脸,又见那俊俏哑巴嘴角微扬,高大身躯着实引人注目。纵使孙周氏年过四十,阅人无数,也经不住这等美□□惑,遂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脸颊殷红道:“昨夜事出突然,奴家被那狐妖吓得不轻,让公子见笑了。这就请公子多歇上几日,这是昨日的酒菜钱,还请公子万勿推辞。”
游稚不懂人情世故,见老鸨神色诚恳,便坦然收下了。那老鸨又娇滴滴哭诉半晌,不住往哑巴身上扑,然而哑巴一脸凶狠,微微动了动长腿,一副随时踢人的架势。她只好收敛些许,不住称赞青华门的豪迈气派,不仅出钱修葺流觞雅叙,还连夜派来上师开坛祈福,驱散妖气。
“妖气?你说狐臭气吗?”游稚对这些玄门秘事很感兴趣,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师父只道抓鬼修仙之事实乃胡扯,言谈之间满是鄙夷,连带着游稚对此类江湖术士也无甚好感,总觉得他们在坑蒙拐骗。然昨夜亲眼所见幻形之术,又不得不承认师父或许对修仙之人有偏见。
“妖气呐!不就是……呃……”老鸨光顾着吹牛,一时间也解释不清,只好含糊其辞,“就是妖怪身上的一股气,我们寻常人哪里看得见?还好卿池上师来了,奴家这颗小心肝唷……”
“青华门很厉害么?”游稚趁机打听道,“我是乡下人。”
“呀,吴公子有所不知,这青华门……”
话说这中原大陆上共有七大修仙门派,各自划地为界,割据一方,表面上维持道义名声,实则互相倾轧,暗流汹涌。而这些门派驻地的选址,并非随意,而是须满足三大条件:
一者,灵脉充沛,天地精华汇聚,使弟子修行事半功倍;二者,物产丰饶,得以种植灵草仙药,炼丹铸器,自给自足;三者,方圆数百里须有足够的人口,既可广收功德香火,亦能为门派提供劳力及资源。于是,这些修仙之地虽标榜超脱凡尘,却又不得不与世俗牵扯,以庇护之名立庙收贡,设立法堂,斩妖除魔,塑造名声,实则名利双收。
青华门便是这七派之一,雄踞东南,实力位列前三。其祖师当年游历天下,见煦灵山地势不凡,便于山巅立下仙门,从一间茅屋起家,至如今仙峰耸立,金碧辉煌,门人遍布天下。青华门掌控良田千亩,灵药无数,隔三差五便遣弟子下山派发仙药,以示仁德,顺道考察民情。
“那他们为何要一月连斩三百人?”游稚皱眉问道。
“嘘——吴公子,这事儿奴家只对你说,你可千万莫要外传。”老鸨凑近些许,压低声音,目光四下打量,似在防备暗处有人偷听,“听闻师尊日前卜了一卦,言道妖王与阎王之子尚在人世,若不趁早除之,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生灵涂炭。我等市井小民,届时只怕难逃劫难呐——!”
游稚听得半懂不懂,便顺势转头去看哑巴,谁知他依旧面无表情,唯眉心微蹙,眼底闪过一丝异样情绪,随即隐去。游稚虽不擅察言观色,却总觉这哑巴也忒过可怜,不会妖法、不会打架,媳妇儿嫁了别人不说,还被关了大牢,差点被雷劈死,实在是苦命之人。
“妖王与阎王是何等人物?”游稚继续追问,“他们也被青华门关起来了么?那妖王之子雪鸡你们作甚?对了,雪鸡又是什么?是雪做的鸡么?”
老鸨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手中的花手绢拍在心口,香肩微颤,哑巴则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像是在极力掩饰唇角的笑意。
老鸨顺了口气,继续说道:“妖王乃万妖之主,统御天下妖族;而阎王则是掌控阴司生死轮回的幽冥之君。二十年前,妖王与阎王以秘术孕育一子,然妖王身为男子,并无凡人胎孕之法,故借助……借助秘法,取妖王之血、阎王之肉,加之天地灵气,辅以九十九位壮汉精血,以龙筋作骨,凤羽塑身,方得一子。此子诞生之时,天地变色,其第一声啼哭,竟震碎方圆百里内所有生灵的魂魄,骇人听闻。”
游稚若有所思地点头,半晌才憋出一句:“那……‘怀胎十月’又是何意?此事与妖王乃男子之身,有何关联?”
“噗——”
哑巴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连忙转头避开,面上浮现一丝极淡的红晕,而老鸨则差点直接昏死过去,捂着心口,一副天塌地陷的模样。
游稚愣了愣,茫然看向二人,越发疑惑。
自小他便随师父隐居山林,师父只道他是捡来的孤儿,至于男女之事,师父从未提及,山中亦无人能与他讲述。此刻见二人这般反应,竟觉自己像是问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老鸨猛灌几口茶,终于镇定下来,抬手掩唇,恢复职业微笑,压低嗓音,将闺中秘事娓娓道来,甚至连自己几个老相好的表现都顺道点评了一番。
游稚一字不落地听完,仍旧满头雾水,而哑巴则握着茶盏,手背微微泛白,显然已到了忍耐极限,几次抬手欲敲桌,终是按捺住未曾发作。
游稚眼看哑巴神色不对,又望向老鸨那故作娇媚的神态,顿时警铃大作,连忙摆手道:“行了行了,听不懂,罢了罢了,还是说回那个什么妖王之子罢!”
几盏茶的功夫,游稚总算弄懂了两个男子生子的玄妙之处,而后老鸨又道:“妖王产子之时,乃是其最虚弱之刻,七大门派掌门联手攻破妖城,封印妖王,阎王身受重创出逃,天机阁更是宣称,小太子已被当场格杀。这许多年间,世人皆以为妖王之血已绝,直至近日,才得知阎王当年使了狸猫换太子之计,带着妖王之子逃入人间,自己却因魔力耗尽而形神俱灭。而如今,掌门仙师推演天机,卜算出小太子二十岁之日,便会血洗七大门派,放出妖王,为阎王寻回魔力,重塑肉身,图谋逆天。”
游稚撑着下巴,啧啧称奇道:“嚯,算得倒准。可七大门派与他们有何深仇大恨,竟要赶尽杀绝?”
“嘘——吴公子,这话可万不可对旁人讲!”老鸨一惊,四下张望后,压低声音道,“公子不知,这妖王掌管万妖与精怪,阎王则掌管人的三魂七魄,以及游荡在人世的鬼、魔。”
游稚皱眉:“那不是挺好吗?世间万千生灵,总得有个秩序管着不是?”
“问题就在这里!”老鸨愤愤道,“那妖王三番两次派遣妖族驱逐山林周遭村民,更纵容麾下妖怪吸食人精气,噬人血肉。阎王虽严管手下鬼差,却放任妖王行恶。更有甚者,阎王府近百年来频频派鬼差提前勾魂,使得凡人寿数无故折损十年!”
哑巴鼻息一沉,眸光冷冽,游稚只觉自老鸨提到“妖王”二字起,这人便隐隐透着戾气,再仔细一瞧,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
游稚思索片刻,道:“那阎王爷勾魂作甚?提前十年,又对他有何好处?”
老鸨支支吾吾,拿帕子扇风,含糊道:“嗳呀,这就不得而知了,许是活得太久,拿凡人寻乐呗。”
游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孙周氏虽消息灵通,但终究是个凡人,对仙门秘事所知有限,便换了个话头,笑道:“噢,那青华门的卜算倒是厉害,连小太子的复仇之日都算出来了……所以,七大门派便要趁他还未成年之时将其除掉?”
老鸨点头,眸中透出敬畏:“三月后的初一,七大门派将齐聚云岫山,以猎魔大会决出本届仙林盟主,再由盟主率众进入十年一开的百宝仙境,夺取灵器,以备剿灭妖王一族之用。”
游稚听着听着,忽觉不对,转头望向哑巴,见他虽依旧寡言不语,指节却微微泛白。
“哑巴,”游稚伸手戳了戳他精瘦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