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们个个牛高马大,对綦合使尽十八般武艺,阵眼之中更有秦耒时时扰阵,活似苍蝇群聚,嗡嗡不止,偏生铜墙铁壁般围拢得紧,竟寻不出半分破绽。游稚在旁看得心急如焚,频频问道是否要出手。哑巴沉吟片刻,终在十三铜人阵扩展至三十铜人阵之际勃然动怒,挥出一记游稚曾试过的无敌冲击波,将一众壮汉尽数震翻在地。
铜人阵弟子本就不擅灵力操控,骤受至纯灵力冲击,登时筋肉抽搐,横七竖八倒地不起,直如网中困兽。
唯有秦耒以灵力护体,堪堪避过一击,趁綦合回护之际欺身而上,飞起一脚。綦合抬手格挡,终究被余劲带得身形一晃,跌入哑巴怀中。
綦合素不精体术,又缠斗三十余人,再加尚未复回金身,体力早已不支。原欲念及尹离常言“神亦怜人”,不欲多造杀孽,奈何此刻身旁无尹离相劝,终难压制怒火。
他眸色骤变,由冰蓝化作金焰,凌空一点,沉声吐令:“雷来。”
“轰——!”
不待天地应和,已见一道紫雷自九霄直坠而下,应指而落,赫然轰在秦耒肩头。此雷正是传说中的天雷,青华门数代掌门穷极一生亦难得一成,非寻常修士所传“天罚之雷”可比。秦耒登时焦黑遍体,若非其肉身苦练,早已魂归地府。
綦合收掌后呼唤:“澍儿,稚儿,来。”
“仅以我目下之力不足以破七月流火之封印,澍儿与我血脉相连,兼得离儿旧友之力,三者齐心,当可解封。”
游稚闻言,照着哑巴模样,咬破指尖,血滴触火珠,一股古老而熟悉的力量自中涌入,温润如春风。然未及片刻,忽转为压制碾碎之势,似有千斤压骨,游稚不禁低吼出声,哑巴与綦合亦痛得面色苍白,只是强忍未发。
“快阻止他们!”
不知谁高喊一声,骤起雷霆般攻势。哑巴一边倾注灵力,一边强撑起结界护罩,然而此番布阵急促,已有多处空隙,在密集轰炸之下逐渐破败。
有眼尖修士瞧出破绽,呼道:“攻其足后!”
黄邈操起游稚之剑,奔走于破口之间,怒骂道:“又偷袭!你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当真是不要脸!”
“众弟子听令!”
顾温之声遥遥而来,“阎王既现,妖王将临,人间有劫,各派掌门战力已竭,此番必须倾尽全力,诛除里世余孽!”
“呸!”黄邈破口大骂,“说得倒冠冕堂皇,若非你等贪人灵地,夺人宝物,还要杀光他们一家,怎会有此因果?你们与土匪有何分别?!”
然而两千年前的秘辛早随风散去,百宝仙境来历无据,转移阵布设者多被朴恒灭口,若非有尹离高悬“不争”之令,七大派只怕早成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尘埃。黄邈此番怒言,令诸多不知二十年前旧事的年轻弟子面面相觑,手中攻势登时缓了几分,迷惘于心,不知自己此举是否称得上正义二字。
“休得胡言乱语!”顾温喝道,“里世余孽安插之奸细,你那鼠精师父盗走天机阁不传之秘,又教你颠倒黑白之言。我念你一表人才,岂可误入歧途,做出背宗叛族、大逆不道之事!”
黄邈得知师父竟是妖族,心神剧震,尚未从惊愕中回过神,已被一发灵火弹正中臂侧,疼得他猛然回神,慌忙撕去燃着的外袍,怒声骂道:“你们为擒八兄,错杀多少无辜良民?两千年前,朴恒勾结冥途宫,施魅术控穷奇为己用,又聚七大门派布阵转移青林。自此每十年便来‘扫荡’,搜山捉妖,不择手段!你们不是强却又盗,何异于强盗?我师父纵是鼠精又如何?他教我敬天爱人,心怀善意以待众生,远胜你等衣冠禽兽!”
“众弟子听令!”顾温已无暇与他辩驳,沉声道,“封印一旦解开,妖王降世,必以众生为祭!今日正是仙林与人界存亡之刻!吾以盟主之名号令,除妖卫道,绝不留情!”
话音方落,天地轰鸣,草木悲吟,鸟兽惊飞。方圆半里之地,灵气翻涌,近千名修士皆因大妖殒落而趋之若鹜,岂料却误入战局。霎时纷纷运功掐诀,管不得同门异派,各自出招。青华门弟子合诵天雷咒,不多时,阴风乍起,乌云蔽日,竟遮得玄林观修习日源之力者寸步难行。两派积怨日久,尚未攻阵,便几欲斗法。
体术、幻术、毒术轮番上阵,却连结界一丝一毫也难以动摇。遥连山、碧幽谷、冥途宫弟子无所适从,只得在光罩破口处骚扰黄邈,试图扰乱护阵。黄邈表面吊儿郎当,实则见死生一线,不敢怠慢,咬牙将灵力倾注光罩,死守薄弱之处。
球形结界灵光流转,其内三人面露痛苦之色,一人更因难承其中霸道灵力,面容扭曲,半跪在地。源源不绝的灵力自其身被抽取。外间雷火水风齐至,轰如地裂山崩;壮汉以血肉之躯撞击结界;日月星辰之力错落交织;空中花雨爆裂,毒粉飘荡;万千咒音如魔鼓击耳,恍如炼狱临世。
“唔……”游稚终是承受不住七月流火反噬,鲜血沿唇角淌下,却仍咬牙不语,强行将灵力渡入宝珠之中。
“稚儿!”哑巴欲松手相扶,却知一旦脱手,灵力必失平衡,宝珠即刻炸裂,唯有苦苦支撑,低声安抚,“再忍片刻……便成了……”
綦合自始注入灵力之刻,便不再言语。此番破除封印之念,几近走火入魔,若非一心执念,以其亿万年冥王心境,断不会如此鲁莽。在尚未恢复金身之时,便强行欲破七月流火,实属险中求破。若非哑巴早已恢复金身,只怕此刻早已被反噬重伤,而游稚与黄邈等人,也将身死魂灭,化作结界之灰。
“盟主,老头子来助你一臂之力——”扶辛于暗处略作休整,复又放出机关傀儡,四具高逾城门的巨型木偶腾空而起,绕结界一圈排开,“遥连弟子退下!”
壮汉们得令,立刻退开,顺势将力竭昏迷的同门一并抬离战圈。顾温听得此言,亦不再迟疑,唤出自创法门,将术力牵引至木偶之身。刹那间乌云退散,天穹现异象——天狗食日之景悄然浮现,而林海之另一端竟升起一轮灰月,与头顶残阳遥遥对峙,七星列阵,悬于天幕之巅。顾温高立结界之上,朗声诵出法门之名:“阴阳交辉——!”
天地为之一静,风止鸟息,四方修者皆觉呼吸凝滞,不知过了几息,天光骤变,日月相撞,七星旋转,红芒炸裂,将天地吞没!
四道赤焰凝作光柱,贯入木偶天灵,原本仅闪微光的机关傀儡霎时赤红如炭,巨掌死死撑住结界之缝隙。光柱旋即崩解,结界终告破碎,化作流光四散!
“啊——!”
游稚与哑巴齐声怒吼,赤芒斜劈而下,比七月流火封印之力更为痛楚,直落于二人身上。游稚只觉灵魂被撕扯,血肉如雪崩般离析,命悬一线,脑中纷乱如走马灯,唯一的念头竟是:还未与哑巴好好过日子,怎能就这么死了?
“稚儿——!”
结界破碎,哑巴怒发冲冠,全身金光迸发,黑色龙鳞瞬现,又被金辉染作流金之纹。万妖嘶吼应声,山川震颤。
游稚血肉几欲崩散,哑巴见状彻底发狂,收回支撑结界的手,死死抱紧游稚,一声震天怒吼响彻天际,声转嘶吼,继而凤鸣震世。
一道涅槃圣光自哑巴身上迸发,裹住游稚残破肉身,哑巴随之变身,猛然吐出浓雾毒气,遮蔽天地。须臾间,毒雾散尽,天际龙吟再起,真身现世——凤羽披身的金龙。
真凤之力修复游稚躯体,金龙轻吐龙息,温柔安抚游稚动荡之魂。而一旁,照人抱着黄邈焦黑的遗骸哭号不止,见月神色惨白,在侧以枯枝立障守护众人,身前留有一滩木屑,疑为烧毁的纸鸢残迹。
金龙微吟,一缕幽蓝灵光自游稚身后飘出,缓缓飞入龙口。瞬息间,其逆鳞之下蓝光一闪,一枚肉色龙鳞悄然生出。
“唔……离儿!”綦合猛然睁眼,瞳光流转,千载记忆浮现闪烁,最终定格——那是二十年前,尹离血染残阳、发乱如鬼,七位修士将他围困中间,眼底尽是恨与绝望。
“杀了他们!”泽英强撑着麻痹的右腿闯入战圈,嘶声力竭,“阻止他们,莫让封印被破!”
天雷未酿,便被金龙威压震散。顾温法术反噬,五脏俱裂,被弟子匆匆抬走;扶辛破尽杀招,年迈之身终殒战场;其余掌门亦为护弟子纷纷倒下。各派弟子见势不妙,四散奔逃,堂堂正道仙盟,瞬间七零八落。
“放弃罢,綦合!”泽英仰天怒喝,“你与尹离违逆天命,故遭天谴!休要再执迷不悟!”
七月流火中光芒狂涌,封印几欲裂解。金龙盘旋空中,收尽余术,长吟一声,凤鸣龙啸,天震地鸣,声入神魂,直击众人心魄。
“何为天意?”金龙低语,言出法随,“——不过吾之一念耳。”
“妖孽,休得猖……”
泽英之言未竟,身形已软倒在地。战场上无一修者尚存神志,哑巴并未下死手,只是收去他们灵力,使之暂失意识。一众修者如风中残叶,东倒西歪,有的口吐白沫,有的还维持着出招的姿势,呆滞在地。
“神怜世人。”金龙冷冷而语,随即伏地叩首,龙须轻颤,双角映出天光,“仲父,孩儿来迟了。诸位前辈,还请借力于我!”
他身泛七彩神光,宛若太初之辉,盘旋而下,缓缓绕游稚等人一周。那光华温柔和煦,如春风拂面,却又透出不容亵渎的威严。黄邈枯竭的肉身渐复元气,皮肤由灰转红,指尖泛起血色。而七月流火亦受上古真龙、真凤气息所引,妖火光芒随之驯顺,缓缓升至半空,似在等待真正的归宿。忽又于綦合面前腾起一片虚白。
白光中,隐约显出一道人形,虚实之间,似梦似幻。
“离儿……离儿?”綦合声音微颤,双手略抖,缓步上前,张臂欲拥,“我终于……”
人形渐显,是一名容貌绝色的青年,虽有綦合般帝威,却更添几分柔和温顺,恍若新科举子,又似山中仙童,只是那五官清逸,几乎不似凡人。
他长睫微颤,缓缓睁眼,金色瞳中映出綦合眉目。他一袭玄青法袍随风猎猎,袖口银线若隐若现,神情微愠,扬手便是一巴掌落在綦合额头,气冲冲地道:“你怎么才来?我的脸都丢尽了!”
“仲父……”金龙化形为人,正是哑巴模样,扑地长跪,眼眶通红,声音低沉如泉涌,“不怪爹,是孩儿的错,是我来迟了。”
“你……你是我儿?”青年怔然望他,忽见那眉眼之间,竟有几分自己影子,“綦合!这是我儿?”
綦合连连点头,先前帝威尽散,宛若犯错孩童,软声道:“离儿,正是我们的孩儿。我曾为他取名‘澍’,后稚儿为他封正……唤作‘哑巴’。”
“噗哈哈哈哈——”尹离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扶起哑巴连连称赞:“好名字!俗话说,贱名好养嘛。好!好得很!你便是稚儿罢?”
游稚适才方自龙凤灵息中醒转,头脑尚迷糊,尚未适应,又“噗通”跪下,结结巴巴道:“是、是的,我是稚儿……那什么,仲父大人,我……我已向爹提亲,聘礼交了,嫁妆也收了……请您……请您允许我与哑巴成亲!”
尹离愣了一愣,随即又是一阵爽朗大笑,音彻云霄,毫无帝王之态。笑毕,他捋了捋额前乱发,感慨道:“娶亲之事,我是最怕麻烦的。这般顺利,倒也稀罕。”
就在此时,青林忽起异动,林梢微颤,暗器破空而来,尚未近身,便被尹离眼神一扫,尽数挡下,瞬间崩碎。秦耒及其亲传弟子被隔空摄出,悬于尹离跟前,犹如小鸡崽般挣扎不得。
尹离三步并作两步,走至秦耒身侧,拧住他耳朵怒道:“我真是受够你们这些臭凡人了!我因你们搬了几次家?从北岭搬到青林,从青林再往东,次次都是你们欺人太甚!你们又待我如何?真是气煞我也……我罚……我罚你们三日不许吃饭,面壁思过一个月,闭门禁足!对,必须禁足!”
众人倒地不起,面如死灰。
稍顷,陷入昏迷的修者尽数被尹离遣往青林岩洞禁闭;重伤者由妖兽喂下续命药丸,保其生机,亦令其慢受痊愈之苦;死者得到妥善收敛,魂归天地,肉身葬于林间,化作万物滋养。
岩洞之外,山风送暖,林木徐徐,仿佛从未有过刀兵之声。天穹渐明,青林之上,万兽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