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杨沥深一直牵着李抒音的手回到了家里。晚上入睡前,杨沥深轻轻搂着她,她靠在他胸前,可以听见他平静的心跳声。
杨沥深下巴抵住她的脑袋,问她:“冷不冷?”
李抒音在他怀里摇摇头,才想起他看不到。她又启唇道:“不冷。”
她的气息透过衣料熨帖在他的肌肤上,杨沥深慢慢地笑了,手指顺了下她的长发。
“你不问我今天说了什么吗?”
杨沥深放开他,眼眸贴近她的脸,笑着问:“那你说了什么?”
李抒音乌黑的眼睛也看着他,有些让人难以直视的光亮,她并拢五指抚摸上他的面孔,动作和声音一样轻柔:“我拒绝了呀。”
她凑上来,在他唇上印上很响亮的一个吻,眼睛亮晶晶的:“因为我爱你啊。”
第二天是周六,杨沥深起得很早,李抒音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他穿衣服。
杨沥深套上毛衣,对她说:“我去306看看,你接着睡。”
她睡意跑了大半,打了个哈欠,脑袋有些重。
“我和你一起去。”她掀开被子下床。
屋子里暖气很足,她向卫生间走去,边走边说:“那我先洗漱。”
杨沥深穿着整齐,过来时看到她正在刷牙,她在镜子里冲他一笑。
杨沥深站在门边,笑道:“怪我吵醒你了,还早着呢,你回去躺躺——”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李抒音软软地倒了下去,忙眼疾手快地上前托住她。
“抒音!”
李抒音茫茫然地睁开眼,就看到杨沥深满脸焦急的神色,她眼神转了转才发觉自己躺在了他怀里。
“我......我怎么在地上......”
“刚刚你晕倒了。”杨沥深声音里有颤抖,拧着眉毛,眼圈都红了。
李抒音抿着唇,杨沥深突然收敛表情,将她抱起来,走到沙发边上俯身将她放到上面,又去接了杯水,示意她漱口。
他慢慢蹲在她面前,平视她,喉结滚动,像是很纠结的样子。
“抒音,”他轻声喊她,眼神涌动,“我们去医院。”
李抒音回望他,他面色凝重,她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思——他在担心她旧病复发。
莫名其妙的晕倒......
李抒音攥紧五指。
两人再次回到了洪泽,李抒音的电话首先打给了李宜勇,询问之前的病历在哪。
那边背景音嘈杂,隐约传来“36号”的重复喊声,李宜勇匆忙丢下一句“在你妈那”便挂了电话。
陈丽柔在原先的家中,开门时,手里还捏着奶瓶,她看见两人站在门口,招呼道:“快进来。”
“不用。”李抒音站在门口,脸色平静,“我来拿之前的那些病历。”
沉默了几秒,陈丽柔点了点头,转身去房间里。
李抒音看着这间房子,明明布局没有变化,可和之前却十分不同,触目可及之处都是浅色的婴幼儿用品,那个应该是她弟弟的小男孩正坐在地毯上玩玩具。
身后的杨沥深也收回目光,慢慢牵住她的手。
陈丽柔很快出来,拎着一个白色的大袋子,里面装着许多深色的光片。
杨沥深伸手去接,比预想的还要沉,他心里也随之一沉。
陈丽柔目光闪烁,欲言又止道:“小杨……”
“阿姨,”杨沥深礼貌点头,“那我们就先走了。”
这时,里面却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哭闹着在喊“妈妈”,陈丽柔也顾不得再说话,匆忙转身走过去哄着。
杨沥深沉着目光轻轻阖上了门,他拎着沉沉的一袋东西,牵着李抒音就下了电梯,两人向校区门口走去。
杨沥深走得并不快,让走动的过程像一个慢镜头,李抒音在后面看着他向前的背影。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很少陪伴她,偶尔陪伴她的时间,李抒音几乎激动得想哭,但她一直是一个很少表露情绪的孩子,她看着父母一起做饭的背影,觉得自己很幸福。
这幸福很满,她无处发泄,只好跑到院外,跑到旁边的小路上,停下来对着草丛狠狠喘气,她亮晶晶的眼神看着四周,当时就想,哪怕是学校里那个经常冷着脸骂人的英语老师,她也可以原谅他。
父母会牵着她到集市去,会在开学时牵着她到学校去,会在发烧时牵着她到诊所去。
而这一刻,杨沥深步履平稳地走在前方,他牵着她,身影渐渐和父母的重叠在了一起。
他在为她的事情奔波,心性坚定,可明明他也才二十岁,并且两次目睹父母的离去。她被父母放弃,他又怎么不是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比如祝宁的清高,不愿意用不正当的钱款,比如杨青云的守节,自觉玷污了师门无颜在世,于是双双结束了生命,抛下了杨沥深。
——真的会有人在乎我的生命吗?
几年前风和日丽的中午,杨沥深曾这么喃喃自语。
李抒音鼻尖发酸。
杨沥深像是知道她的心绪,忽然停下来看着她,抬手将她眼角一滴泪痕抹去了。
灰色的天空下,李抒音垫脚抱住了他。
在很久之前,在这个地方,他们也曾拥抱过,如今时过境未迁,他们已然是伤痕累累。
他们坐上到南京的高铁,凛冬给沿途的风景都刷上了一层棕灰色,在车窗外不断地掠过,像是一趟去往未知的列车,有些期冀也有些不敢探知的恐惧。
路上杨沥深第一次翻开她的病历本,好几本,有许多折痕,夹着各种各样的票据和片单。他垂眸看得很认真,好几次诊断,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医学术语,越往下看,他心中越沉。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李抒音患有重病,这件事在好几届同学间都曾经是大新闻。只是他没想到,原来这病情这么严重,诊疗过程这么曲折。
到了南京南站,杨沥深先带着她到酒店去放行李。李抒音坐在床边,看着他弯腰在放东西,从学校出来到现在,他几乎没有休息过,全程都是他带着她在走。
“杨沥深。”她轻轻喊住他,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杨沥深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显得他的面容更加英俊白皙,额前的黑发被整齐地捋向一边,光洁的额头下是轩傲的眉眼。他坐过来,狭长深黑的眼睛正看着她,暗潮涌动,她在他黑湛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
李抒音覆上了他骨节分明的手背,握住他的手。那些胸闷咳嗽的片段被一点点地串起来,指向一个隐约的答案,让她恍然又心悸。
“杨沥深,我......”她蹙了下眉,还是接着说,“我可能真的身体出问题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一起面对。”他握住她另一只手,指腹摩挲着。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思绪,茫然又无力,仿佛是沙漠中独自行走许久的旅人,找不到栖息地,却担心近旁的一株仙人掌无人陪伴。
第二天一早,两人收拾妥当,李抒音穿着白色的羽绒服,临出门前杨沥深给她把围巾帽子手套都戴得严实。出租车已经等在酒店门口,杨沥深打开车门,让她先进去。
司机看到白花花的光片袋,随口道:“去医院啊?”
“是,”李抒音吐出那个熟悉不能再熟悉的地址,“胜利西路,36号。”
十几分钟的车程到了医院,大厅里人并不是很多,杨沥深缴完费后,牵着大厅里的她到诊室外坐着等。
李抒音鼻尖有些细汗,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手指止不住地轻颤,杨沥深应该是感觉到了,指腹摩挲着安抚她。
她心里发紧,广播中传来叫号声,又是一惊。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将她的过往病历看了一下,问最近有什么症状。
“昨天早上突然晕倒了。”杨沥深说。
“这样,你去里面拍个核磁共振。”医生写下诊断,喊来助理带李抒音进去了。
杨沥深坐在位子上,问:“医生,她之前的病情,主要是因为什么引起的?”
“病毒感染。”医生叹了口气,“病灶在右腿,主病症为骨髓炎,但因为摸不清病情,前期曾被误诊多次,导致感染转移。”
他用笔点了点病历上的诊断——肝毒症,脑膜炎,肺脓肿......这些字眼触目惊心。
“多种并发症,各个器官都有一定程度的衰竭,而这种衰竭是不可逆的。”
“什么意思?”杨沥深听到自己发虚的声音。
医生放下笔,双手交握,沉默片刻后说:“可以这么说,她当时的情况,就是治好了,也只是暂时的。”
杨沥深缓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那些过往的片段在他脑海里不断闪现——
那个在五楼楼梯口晕倒的李抒音,那个每次都会从队伍中下来独自走着的李抒音,那个体育课会在一边站着的李抒音,那个靠在他身上说“让我靠一靠”的李抒音......最后,是扎着高马尾穿着运动服稳步从他面前走过的李抒音。
原来......
原来洪泽中学里他曾以为的重逢,是她生命倒计时的开始。
那天李抒音做了全身的检查,最终诊断为多器官衰竭。
“多器官衰竭,肺部的衰竭最为严重,此前会感觉到呼吸困难,主疾病骨髓炎恢复完好,并发症引起器官缓慢衰竭,能撑六年,已经是福大命大了。”
李抒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这个曾经让她恐惧的地方依然充斥着冰冷的消毒水的气息,她看着天都有些天旋地转,杨沥深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她扒着他的肩膀,不由哽咽:“......什么意思?我爸妈早就知道是不是?他们......”
他喉头发堵,腔调都变了:“我在这,我在这,抒音。”
她的泪水将他的领口都沾湿了,杨沥深机械地掀动眼睫,他无法想象李抒音的离去,那个恣意聪颖的少女怎么能就这样早早地离去呢?怎么可能呢?
两人恍惚地回了酒店,李抒音无力地坐在床尾,杨沥深还是坐在椅子上,目光疼惜地看着他,没人说话,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一层水光。
“也许我人生的结局,早在六年前就已经写好了,只不过我后知后觉,才觉得结尾这样地仓促。”她看着杨沥深,弯唇一笑,眼里闪着细碎的光,“我是无神论者,但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我要感谢它的眷顾,它还愿意给我六年,弥补了我最大的遗憾,让我见到一个坚定的纯粹的意志。”
杨沥深面色紧绷,听她接着说:“让我觉得,我并不是孑然一身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彭茵说的不错,两个人能相遇已经很不容易了。其实,有些人能够存在于你的生命中,已经是几辈子的福气了。
那些光片摞得更厚,李抒音目光在上面定了几秒,又移回来,扯了一抹笑,截断低迷的语气,又恢复成一贯的带着淡笑的样子:“杨沥深,我们去鸡鸣寺看看吧,好不好?”
她哀戚的神色一闪而逝,眼神又变得炯炯起来。
从鸡鸣寺的地铁口出来,外面已经慢慢飘起了稀疏的小雪花。路边有许多悠闲散步的行人,看到雪花不由惊喜地喊道:“今年南京的第一场雪耶!”
杨沥深抬手将她的围巾紧了紧,李抒音看着远处紧闭的红色大门,喃喃道:“我忘了,我忘了它关门了。”
“那就下次再来。”杨沥深说。
李抒音沉默下来,拉着他的手沿着路边走着。
路灯光亮将路边的景色抹上一层橘黄色的哀伤色调,靛蓝色的苍穹下有来往车辆的鸣笛声和行人嘹亮的笑声。可他们之间的世界却很静谧。
杨沥深捏捏她的手,以为她是为无法到鸡鸣寺里祈福而难过,说:“我们下次再来,好不好?”
李抒音没回答,只攥紧了他的手。
两人走到一个路口,路中央立着一块写着“古鸡鸣寺”的石碑,后面是一条有些幽黑的路。
杨沥深揽着她向前走,路的尽头似乎是高高的城门,城门那边的光亮透过来一点,以门为界限似乎是两个世界,那边是光明璀璨、灯红酒绿,这边是幽暗黑冷、踽踽独行。
远处突然有高高的台阶,上面是黄色的门,在黑暗中反射出莹莹的光亮,飞檐的轮廓被勾勒出来。
“那是什么地方?”她问。
“古鸡鸣寺。”他答。
走近时,李抒音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杨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