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后日就有一场试探,杜荆竹翻来覆去,半夜都睡不着。
凌晨起身,清风拂面,下过雨后空气带了些寒冷的潮湿,他披了一件白色斗篷,搬了把椅子,坐在台阶前。
月色明亮,他拿了一壶烧酒,对月而酌,赵贺也被那箱金子折腾得睡不着,坐起身来凑到他旁边。
“你今天是和祝慕,吵架了?”
杜荆竹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楚。”
不像是吵架,更像是发泄,谁也看不惯谁。
他痛饮一大口,眼睛泛起迷离。
月光像湖水一样横铺在地面,手和脸都被月亮照得惨白。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逃出去的计划,不会很难,但也不会很简单。”
“需要你的帮助。”杜荆竹说。
一声蝉鸣,像是生命最后凄惨的悲鸣。
天气就要进入冬天了,竟然还有蝉在叫,眼看着一日一日冷下去,未来却还是一片未知。
窗户旁,一个人影在黑暗中静静地伫立了很久,凉风吹动他的发梢,他盯着台阶上饮酒的人,看了很久很久。
嘭地一声,天上飘下来无数的彩色亮片,亮片在下落的过程中逐渐消失在了空气中,远远听见恶龙咆哮,声音震慑四方,据说这龙是从人间最好的方士手中猎得,脾气狂躁无比,方士用尽浑身解数才驯服了它。
祝夜的脸上带着笑容,身着盛装,他身旁围了不少来自其他各个魔族的宾客,祝夜和宾客盛情聊天,眼睛却不住地看向不远处的大门。
大门被推开,一只手,乌黑的发丝衬得手指雪白,从门缝间伸进来。
祝慕推开门走了进来,身旁跟着杜荆竹和赵贺。
杜荆竹与赵贺向祝夜行了个礼,魔尊冷冷地一点头,就算是拜过,祝夜也不甚在意。
“慕公子,明日的祭祀活动,你可不能再不赏脸了,前面的几次活动你都擅自取消,老夫脸上实在挂不住啊,倒像是我招待不周,慕公子不肯来一样,就算你不肯来,荆竹总肯来吧。”
他看向旁边沉默的杜荆竹,杜荆竹在发呆,忽然反应过来,笑着开口:“怎么会不来呢?只是今日我们三人过来,还有一日相求。”
祝夜被勾起了兴趣:“什么?”
杜荆竹看向天空盘旋的龙,眨眨眼挤出一滴眼泪来:“我自小就是个孤儿,这些年从未给早死的父母上过一回香,今日思亲心切,以致茶饭不思,特请允准,买几箱香过来,我点上,也算是尽了作为儿子的一番孝心。”
祝夜放松下来,摆摆手,冲部下说:“还不快给杜公子准备香?”手下飞快地去了。
买过香后祝夜过目,确定没有里应外合夹带东西后,就放了进去。
一整天,守卫都只能闻到熏香的气味,呛得人鼻子疼。
他们顺着房门看过去,大门敞开着,杜荆竹一袭白衣,跪在蒲团上,烧了一整天的香,等到夜晚从蒲团上站起身时,脸色都发白了,腿一软,赵贺连忙去扶他。
魔尊躺在内室,没什么动静,送去的饭没动过几口,但魔尊平素就不太喜欢吃饭,他们也就没有在意。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你那个方法真能管用吗?”赵贺在房间里来回转圈,脸上写满焦急。
杜荆竹跪在垫子上,两条腿已经麻了,他的身子微微打颤,眼睛盯着架上摆的鎏金佛像,房间里烟雾缭绕,一张口就会吸进缭绕的烟气。
他没有回答,视线越过重重封锁的烟雾,落在内室。
他看不见他的身影,只有床上露出的一缕头发的颤动,提醒他魔尊还活着。
祝慕又晕倒了,吐了一口血,被赵贺搀扶到里面休息。
他烧香拜佛,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现在我就能离开。
魔尊病弱,只有他是祝氏的威胁,自己纵使再艰难,总是能逃脱的,手上有钱,一个人逃到天涯海角过逍遥日子,看日生日落,总好过跟着魔尊,一辈子刀口舔血。
他手拿起一根香点燃,白灰色的烟形成一缕冒出来,他挺直身子,将香插在香炉上。
我为什么还没走。
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夜已经黑了,他看了看香炉里的香火,香已经烧到了根部,他不知道这支香是为谁而点的。
既然自己不属于那个世界,这支香为谁而点?
杜荆竹站起身来,赵贺扶着他,两人往内室里坐下。
魔尊的脸苍白如纸,自从吐血过后,身体便日渐单薄,此时一身玄衣,如同空中飞舞的黑蝴蝶。
杜荆推荐坐在他身旁,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只一下,指尖发凉,他却像被烫到一样收回了手,如同感受到火光的灼热后迅速返回的飞蛾。
他一怔,看向自己的指尖,手指间还带着香火浓烈的香气。
他终于想明白了那支香为谁而点,自此,指尖不再颤抖,而是平静地,坚定地,朝着黑蝴蝶而去,朝着火焰而去,他触摸到了他微凉的面颊。
如同飞蛾扑火。
祝慕的体温时上时下,终于在凌晨恢复了平稳,睡了大概两个小时后,他醒了过来,杜荆竹已经在他床边睡着,像个可爱的兔子,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见他睡得安稳,又收回了手。
“你醒啦。”杜荆竹眯着眼睛抬头,眉毛杂乱地皱到一起。
“你在我床边待了多久?”魔尊问。
“一炷香功夫吧。”杜荆竹搓搓手。
身后,赵贺经过,指着杜荆竹摇摇头。
魔尊会心一笑,脸虽然还白着,经过这一觉,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他支撑着站起身来,坐到桌子旁。
已经有人送来了饭菜,照例先验过毒后再吃,今天魔尊格外多吃了半碗饭,能不能逃出去,成败在此一举了。
饭后不过须臾,已经有人过来传话,送来了祭祀服装,一件宽大的黑袍,绣了祝氏的图腾。
魔尊掩饰不住心中的厌恶,末了敛了脾气,还是穿上了。
三位紫衣女子和几位魔族士兵指引着他们一路前行,走了足足三里路,才刚刚看到祭台的轮廓。
轮廓上方,是一条龙在咆哮,遍布金色鳞片的身体在云端翻飞,三人都默契地笑了一下,这金龙倒像是汤泉的黄蝴蝶。
数位长老身着黑袍,分立祭台两侧,形成一个对称的结构,二长老站在祝夜身旁,仰头看着那条金色的龙,脸上有一种面对死亡的茫然。
祝夜和其他长老的脸上,则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表情,像一潭墨绿色的深水,无人能猜透他们的心思。
守卫通报魔尊到来的消息后,祝夜远远地点了点头。
赵贺和杜荆竹不属于祝氏,自然不能上台,待在下面,几个侍卫守在他们两边,不准逃脱。
祝慕手拿三根香,插在香炉里,随后仆从上前,递上瓜果点心,摆放在排位之前。
魔尊手拿过一把纸钱,在火盆里烧掉,剩下的随手一撒,圆圆的纸钱在风中飘舞。
杜荆竹看着飞舞的纸钱,手上急得冒汗,他摸了摸背上的剑,身旁的守卫立刻戒备地后退抽出剑。
杜荆竹连忙尴尬笑笑,收回了手,给赵贺递了个眼色。
“不好了,不好了!赵贺晕倒了!”
赵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杜荆竹连忙用手扶着,“你们怎么回事?不来帮忙吗?”杜荆竹大喊。
几个守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愿意出手相助。
看来要进行第二步了。
杜荆竹悄悄打了个响指。
赵贺的嘴里开始不断吐出鲜血来,刚开始只有几缕血丝,变成血流,最后几乎是血块在往外喷涌,有个胆小的侍卫发出了惊呼声。
听到侍卫的声音,祝夜不耐烦地扭过了头,看到喷血的赵贺时,皱了皱眉:“祭祀时不能有活人的血腥气,你们不明白吗?快把他们带下去关着!”
守卫点点头,杜荆竹扶起吐血的赵贺,因为怕暴露计划,他不敢回头看祝慕,但听着耳后咕囔的声音,猜想他在念祷文。
他们在祭台附近的一间小屋子里待着,进院子的瞬间,守卫就晦气地关上了门。
杜荆竹拍拍赵贺的肩,示意他起来,赵贺一起身,脸上的血液登时消失,又变回了那张白净的脸。
“你这幻术用得不错,”杜荆竹笑了笑:“不过我们动作要快,那祝夜有经验,恐怕很快就能反应过来。”
几缕烟尘从祝府的四个方向旋转着上升,祭台上的几位长老都闻到了空气中夹杂的烟气,有几人耐不住性子,抬头望去,被祝夜训斥。
祝夜嘴角上扬,就凭这点伎俩?他派了几支队伍,朝着四个方向而去,同时又分出几个人,守在小屋的四周,不允许杜荆竹与赵贺逃脱。
祝慕已经念完了最后一句祷告,祝夜递了个眼色,十几位位长老迅速从台上退出,脚步迅速移动,形成了一个圆阵,将祭台上的魔尊围在中央。
就在转瞬之间,那条盘旋的金色巨龙一声长啸,从空中俯冲过来,声振寰宇。
“起!”祝夜一声大喊,每位长老的手上竟都出现了一根千丈高的枝干,枝干上端弯曲,与其他长老手中的枝条相互缠绕,形成了一个牢笼,将巨龙与魔尊强行围困在里面。
杜荆竹的视线顺着窗户上升,放大,看到了远处千丈高的舞动枝条。
他们在来这里的路上,曾意外进入盘蛇岭,岭上遍生这样的树木,没想到竟然让他们摘去了一部分,制成了活网来使用。
该进行下一步了。
他反手摸了摸剑穗:“李冬瓜,吩咐你的事情,你办好了吗?”
“那还用说!”李冬瓜的声音很兴奋,有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气质。
祝慕被困在阵法之中,枝干在长老的移动下有规律地缠绕在一起,像一层棕褐色的大网。
巨龙咆哮,朝他冲来。
祝慕心中清楚,祝氏此举是为了逼自己使出灵火,如果自己实力不够,被巨龙吞了,于祝氏有利,如果使用了灵火,只怕战败巨龙后力竭,也会被这层网缠死在这里。
两手准备,用心歹毒。
祝慕嘴角咧出一抹笑,将身上的黑袍扯落,随手扔在地上,拿脚踩了几下,又几步上前,将数个牌位扫落在地。
“我当你们有什么方法捉住我呢,没想到还是这样下三滥的戏码,看来在你们的心里,我确实比你们强得多,不然何至于群体出动?倘若我今日逃了,岂不是祝府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二长老的脸白了又白,手上颤抖,祝夜骂了他一句:“困兽之斗而已,不足为惧!不过是一个十几年前的预言而已,怕它作甚!”
二长老恢复平静,手上重新使力,树干摇摆。
祝慕脸色略显苍白,更印证了祝夜的判断,他看着盘旋的巨龙带着狂风俯冲而下,朝着祝慕而去,心中更是一阵快意。
祝慕摇晃,站立不稳,撒下的纸钱被狂风卷起,形成一道米白色的龙卷风,他站在风口中心,无法逃脱,脸上被飘飞的纸钱划了一道口子,他摸了一下,将血滴在手上捻开。
他已经看到了龙须,以及龙卷风之中如金光流淌的鱼鳞,以及那双深红色,仿若滴血的龙眼睛,散发着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