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今天早上睡过了头,一脚蹬了几件衣服,头发毛蓬蓬地就跑来了宫殿外的城墙边,琉璃瓦照得他眼睛昏花。
掌事公公疾言厉色一声喊:“抬棺的人呢?排成一队在这里守着!”
他们急忙推搡着站成一排,小六站在最后,百无聊赖地看着墙头上跳动唧唧喳喳的雪雀,脚下有点痒,他向下看去,一根小拇指冻得青紫,透过破损的鞋面露出来,他一阵羞赧,将拇指缩进鞋子。
冷风吹来,像无数片细而薄的小刀刮着他的脸,四肢,今早匆忙少穿了一条裤子,关节处被风一吹,腿窝处又酸又疼,他用冻僵的手按了一会儿,无济于事。
有人搭话:“咱这就是鬼天气多啊,现在这外面又下雪了。”
小六浑身颤抖:“是啊,早知道就不跟着我阿娘搬来雪堡了,谋份生计不容易啊。”
“这雪堡的少主,听说早就久病缠身了,现在这个时候死去也没什么稀奇的,听说日子过得坎坷得很,母亲在他还小的时候就死了,由皇后养大,皇后是个脾气爆性格差的人,听说对他百般折磨,他这才得上了一身的疾病。”
小六搓搓手,笑着推了那人一下:“你这话有毛病啊,现在皇宫里就剩这一位皇子了,皇帝就没想过收拾一下皇后?毕竟皇子可只有这一位了,万一给皇后折腾死怎么办?”
“皇上与皇后到底是年少夫妻一场,只把皇后幽禁天仁宫,要搁我呀,咔——”他把手放在脖子的人位置。
小六的脸冻得开裂出细小的干皮,他拿手搓了搓,试图捂热,想起那位不过十几岁的少主,语气中不乏遗憾:“生在皇家到底有什么用,一身病痛,我都比他活得长……”
鸟儿叽啾叫了一声,展开了花色的翅膀,扇起一小片雪花,朝着更远处的天空飞去,小六的视线也随着鸟儿飞得更远,一直飞入洁白的云层之中。
他看到云层之上有金光闪烁,揉了揉眼睛,金光眨眼就消失了。
“你,还不快过来!”同伴拉了他一下,他当即回过神来,紧了紧衣服,缩着脖子,他排在队尾,不敢看守城士兵明亮而威严的眼睛,进了宫门。
“怎么会有皇宫呢?”
杜荆竹的头发被风吹动,脸已经冻僵了,一开口牙齿直打颤,还是忍不住问。
“你不是说人族只有四个城池吗?城池怎么能自称皇宫?而且,真正的皇宫不是在月峰吗?怎么会搬到雪堡来?”
杜荆竹紧了紧衣襟,眼中带了些许期待。
“在数年之前,雪堡归属于月峰,月峰属于唯一的皇宫,雪堡常年下雪,冰寒无比,粮食常常欠收交不上赋税,人民积怨已久,城主具有练兵才能,率领众将士屡屡与月峰军队对抗,但力有不逮,在战力马上崩溃之时,城主主动与魔族合作,以全城向魔族开放为由,击退了军队,自己修建了皇宫,城主自封皇帝,雪堡的皇帝就一代一代传了下来,到傅轻洛这一代时,不知出了什么意外,几位皇子竟渐渐死得只剩他一位,如今病弱,已经死去了,喏,你看皇宫的布局,最东边的那间就是他的宫殿,叫天德宫。”
杜荆竹朝那边望去,空中已经凝结了细小的冰晶与雪花,数个小雪花汇集成一团,松散而轻盈地从空中坠落,红色的宫墙,黄色屋檐,点缀在冰清雪白的天地间。
数条队伍像忙碌的爬虫,在皇宫里一圈又一圈地兜圈。
他试图放大视线,但一片雪花飞来迷住了他的眼睛,他揉了揉眼睛,干脆坐在了龙头上。
无意间,他的手触到了祝慕的脸,竟是惊人的寒冷,不像是在碰一个活人的脸,像是在碰一具已经死去多时的死尸。
魔尊两眼紧闭,嘴唇苍白,嘴角的血痕早就已经干了,没有热水,暂时还擦不掉那抹血红,只有胸腔微弱的起伏提醒着他还活着的消息。
胸腔的起伏也消失了。
他像一具发冷的雕塑,静静端坐在龙角旁,手上因为一路的冻伤出了不少血,此时已经凝结成细小的血丝,像蜘蛛网一样扒在他干瘦的大手上。
杜荆竹迎着冷风,心底发凉,手试探着伸到魔尊的鼻子下面。
还活着吗?
魔尊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极疲倦。
“我还活着,不用担心。”
“谁担心你了。”杜荆竹嘟囔着,“咱们已经过了皇宫了,接下来这是要去哪里?”
再不从这龙上下来,她们还没到目的地,怕是就已经被冻死了。
魔尊伸出手,拍了拍巨龙的脑袋:“找个人少的地方停。”
巨龙穿梭在云层之中,一双火红的眼睛在皇宫附近巡视了一番,终于一声低吼,龙头慢慢向下,朝着一片白茫茫就冲了过去。
其疾如风,其迅如雷。
伴随着草木被龙鳞划过的尖锐撕裂声,不少雪花被这声音震颤,从枝头哗啦啦跳下来,落在三人的头发上,眉毛上,佩剑上,脖子里。
杜荆竹趟着没道大腿的雪,像划船一样朝着祝慕而去。
祝慕一身黑衣在雪地里极好辨认,只是肤色胜雪,落在雪中,脸上神色倒模糊了几分。
他看见魔尊乌黑的睫毛颤动,这颤动慢慢停止,杜荆竹的内心也就越急躁,最后几乎是猛扑在他身上,拿手指抵着他的脖子。
感受到微弱的跳动后,他长出一口气,只是这跳动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杜荆竹从地上捡了一片叶子,搓了搓发白的手指,指尖终于停止了颤抖。
他扶着魔尊的脖子和后背,让他坐起来,魔尊长发披散,雪花满头,脸色苍白,几乎成了一个雪人。
杜荆竹伸出手,将他头上的大部分雪花拂去,半蹲下身子,一咬牙,让魔尊的整个身子都贴在了背上。
杜荆竹的背并不很强壮,好在他性子够倔,即便牙齿打颤,脸冷得发紫,也还是凝聚了背上的力气,托起了祝慕。
祝慕的头无力地垂落在他的肩旁,杜荆竹朝着他吐出一口热气,头歪过去蹭了蹭他。
像在蹭一块冰块。
手指从袖子里翻出瓶子,他背着魔尊走了几步,站在龙头前面。
这条巨龙显得呆呆的,眼睛眨了又眨,看着他背上昏迷的魔尊,一双眼睛好像在问:
“他怎么这么贪睡?”
杜荆竹翻出瓶子,将瓶口对准巨龙,按了一下瓶身,眨眼之间,巨龙变得还不如一条泥鳅大,游进了瓶内,他重新把瓶子收了起来。
“赵贺——”
“赵贺——”
他的声音回荡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分辨不清方向,树枝大半长得差不多,都被云层上鹅毛般的大雪覆盖,银装素裹,雪地中只有他的声音在回响。
“哎——我在这呢——”雄厚的男中音响起,听起来像是赵贺在胸腔里装了一个喇叭,声音分外吵人。
“他在这里——”厉童苍老的声音接上,竟然带了一丝活泼,听起来似乎厉童正在上蹿下跳挥手。
果然,走出几步后,远处没有了树木的遮挡,两个黑黑的身影跳来跳去,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惊喜。
杜荆竹背着魔尊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他们见魔尊昏了过去,也急忙一步一深地挪过来。
“你怎么从里面出来了?”杜荆竹看着厉童。
厉童平素肿胀的脸蛋,在冰天雪地之中竟然显得没那么明显了,看着像一个被雪冻肿了脸的可爱小孩。
厉童捧了一捧雪,脸上是少见的满足感,平时他总是试图表现出一个百岁老人的成熟感,但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他倒像是个真正的小孩了,脸上全是惊喜与稚气。
“我没见过几次雪,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呢。”
随着厉童抬头,二人也抬起了头,天上云层厚重,卷曲跳动着下落的雪花没有一点要停止的趋势。
“是啊,确实是一场大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呢。”赵贺喃喃自语。
当务之急是去找家客栈住下,杜荆竹放大视线朝周遭数里的环境看去,视线之内一片白茫茫,几人仿佛置身于冰雪世界,没有任何人,天地之间呼出热气的,只有他们三人。
他试了几次,周围都没有任何房舍,一时间着了急,把变成一条“小泥鳅”的巨龙从瓶中唤出。
看着巨龙傻乎乎的眼睛,他喉咙动了动,还是把它收回了瓶子。
这条傻龙。
说不定还认为那个“找个人少的地方停”这个命令执行得很好。
你的主人马上要被冻死在雪地里了,你竟然找了一片下满雪的荒野!
杜荆竹欲哭无泪。
他的腿浸在雪中,已经失去了知觉,现在只是凭借大腿根部使力,拼命前进。
魔尊的头发安静地垂着,落满了雪白而圣洁的冰晶,每走一段路,杜荆竹都要停下来,拍去他头发上的积雪,顺便再探一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呼——
接着前进。
耳朵脸颊如刀割,他与赵贺一人轮换背一阵,厉童负责帮忙背着包裹和剑,小小的身影像一头活泼的小鹿,在雪地里跳跃前进。
杜荆竹试过用小瓶把魔尊收起来,瓶子却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法器是认主的,这个瓶子不能拿来收魔尊。
“快看,那是什么?”厉童指着数百米的远方。
那是数层淡蓝色的冰川,千年累积的冰雪让冰川变得惊险无比,偏差一步即可致命。
冷到彻骨的千年冰雪残忍地刮剜着经过的旅人,已经千年,杜荆竹放大视线,往冰川之下望去,自己视力极佳,竟然望不到底,只闻冰冷锐利的呼啸声,越往下蓝色越深,最后几乎变成了墨色。
好在,过了这道冰川,前方就是有人居住的关口了。
蠢人才爬过去呢。
杜荆竹晃晃脑袋,将祝慕头上的积雪拍去,将头发拢到耳后。
将瓶子拿了出来,放出泥鳅似的巨龙。
“带我们飞过去吧。”
巨龙用爪子指指腹部。
“什么意思?”杜荆竹思考了一会儿,看着冒着倔强气息的巨龙,脸色一变。
“我现在去哪里给你找尸体让你吃啊,能先赊账不?”
巨龙摇摇头,又指指腹部。
“我现在真找不到东西给你吃,你主人要不要?”杜荆竹开了个玩笑,巨龙还是指指腹部。
“算了,天要亡我。”
杜荆竹一声长叹,将这条不敬业的龙收入瓶子。
“这员工竟然比我还不敬业!连工资都得日结!”
杜荆竹看向脸色铁青的赵贺与厉童:“不然——你俩现在谁死一下试试——”
冰川之上,两个身影贴着冰壁,一点一点艰难挪动,其中一人的背上还绑了一个人,四肢垂落,头发散乱,眼看是要不行了,那绳子却绑得极紧,如果支撑不住坠落,怕是两人就要共赴黄泉了。
大骂。
杜荆竹在内心大骂。
骂自己,骂黑白无常,骂噎死自己的那杯奶茶,骂自己倒霉的命运,又穿越回二十几年前骂老爸下跪时递给老妈的一束玫瑰花,最后又骂到这个可恶的冰川。
“加把劲!”厉童焦黑的小手撕裂空间,在剑穗附近挥舞。
“再加油也没用啊。”杜荆竹腹诽,脚像是黏在了冰川上,半天也不敢挪动一下。
赵贺比他情况好不了多少,此时他涕泪横流,眼泪都冻成了冰凌,一双眼睛艰难地眨动。
“我的金子还没花呢……荆竹啊……”
他的金子背不动,暂时和杜荆竹的共同存放在瓶子内。
“不然你把我的金子给我吧,我抱着跳下去,死也要做个有钱鬼……”
他鼻子红着,脸上挂着泪痕,腿不住地抖动,踢落了一块冰,落在深谷里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忽然,呜呜的声音,不知道从冰川的哪个角落响起,似乎是风声,又格外怪异,像是虫子牙齿碰撞发出的怪异响声。
头上有细小的冰块坠落,赵贺偏头躲过,看到头顶上,两只半透明的深蓝色蠕虫,扭曲着浑圆的身体,张开了远超正常比例的圆形嘴巴,露出了淡蓝色如同冰雪一般的尖利獠牙。
“啊——”
赵贺的声音在冰川间突兀地响起,随后被漫天风雪遮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