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一起搭伴儿过个年吧。”
大年初二一大早,邵柯坐在王安妮家的客厅地板上擦地,王安妮扔完垃圾回来在玄关换鞋,冻得浑身直哆嗦。
“邵柯,你家就北京的吧,大过年的你不用回父母那儿?”王安妮搓着手好奇道。
邵柯停下手里的活儿回头,耸了耸肩:“我妈过世得早,我爸后来又娶了我阿姨,组了新的家庭。我出去留学这么多年,回去总觉得怪怪的,所以一年也就回那么一两次,昨个儿见你就是刚从我爸那儿回来。”
王安妮哑然,顿了顿,抬起头对邵柯轻笑:“那就咱俩张罗着过年吧。”
邵柯笑,露出白白的一整排牙:“成啊。”
“你还没贴对联吧,我那儿正好多一幅,你等着,我给你取过来。”
“我跟你一起去。”
电梯里,邵柯坐在王安妮身边,一高一矮,倒是很和谐。
“想过再找个地儿接着做老本行么?”邵柯问。
王安妮有些无奈:“我也想呀,现在竞争可厉害了,我那会儿刚开始兴读研,现在满大街研究生,我这反而高不成低不就的。”
“这好说,你有工作经验,不愁没人要。这样吧,你先把自己这些事儿收拾收拾,我给你盯着。”邵柯成竹在胸地抬了抬眉毛。
王安妮眯眼笑,双手抱拳煞有介事:“多谢兄台出手相救!”
这时电梯停在三层,上来一位年过五旬的大妈。
“哟,这不安妮么!”
王安妮一看,也裂开嘴笑:“陈大姐呀,过年好。”
“过年好。”
邵柯看王安妮熟人,就默默地把轮椅往前一点和王安妮分开些距离。
“您这是出门啊?”
“欸,给小孙子买点儿小零食,你说这些孩子们,大过年的不吃饭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
“小孩子嘛,难免的,大了就好了。”
“唉,希望是这样啊......”陈大姐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转而又疑惑:“欸?你过年怎么没回家呀?”
王安妮笑:“最近事儿都赶一起了,就没回。”
“这怎么行?小姑娘离家在外的,挺想家的吧?”
“还行。”王安妮上前一步走到邵柯身后,一手搭上他的肩,回头一笑:“我俩搭伙过个年,也挺好的。”
邵柯肩膀一僵,听到王安妮一席话,心里却有些开心。
陈大姐顺着王安妮的手看了一眼轮椅上的邵柯,有些讶异,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等到了一层,王安妮伸着手帮邵柯扶着电梯,邵柯驱动着轮椅在陈大姐灼灼的目光里驶出了电梯,分别的时候还对陈大姐颔首轻笑了一下。
到了邵柯家,王安妮按着邵柯说的地方找到了一幅对联和一张福字,邵柯自己则从冰箱里拿了一大袋食材,多到轮椅椅面都放不下。邵柯一松开手袋子就往下掉,不松手又没办法操作轮椅,王安妮正好刚走进厨房,眼疾手快走上前把手里的对联塞到邵柯怀里。
“你抱着,我推你。”
王安妮双手落在轮椅椅背上的两个手柄,顺手推了两下竟然没推动。
邵柯赶紧回头阻止王安妮:“哎你等等,我现在在电动模式,有阻尼,我给你把手刹打开。”
“哦。”王安妮眼疾手快地扶住邵柯怀里的环保袋,邵柯腾出手来在身侧拉起一根手柄。
把东西交给邵柯,王安妮推上轮椅。小巧精致的轮椅推起来安静顺畅,王安妮玩心大起,推着邵柯在客厅里小跑了两步。
“嘿,真好推耶,和超市里的手推车一样。”
邵柯得意:“那是,我改过的!”
王安妮嫌弃:“还嘚瑟上了!哎,咱俩以后逛超市就这样,你负责抱着东西,我推着你。”
邵柯笑起来:“你说的啊,咱下午就去!”
年周里大街上人丁寥落,商场里无聊的小情侣倒是不少,大庭广众的亲亲我我,王安妮有点儿触景生情,还黯然神伤了一阵子。邵柯拿着黄瓜戳她:“别磨叽了,赶紧的。”
“哦。”王安妮可怜兮兮地拿过黄瓜来称斤。
邵柯一件一件把东西装好,系住袋子,抬头一本正经地看王安妮:“安妮,你和老费都这么多年了,感情也深,其实......你起码该跟他先过去适应适应。”
王安妮从后面推着邵柯,闻言饶有兴味地歪头盯过来:“我说我俩的事儿你怎么这么上心呢?!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呀,怎么尽给我往火坑里推。”
邵柯笑了笑,有些惆怅:“就是喜欢你所以在想是不是你跟他分手的决定做的太仓促了。”
“仓促什么?!”王安妮噘嘴:“早晚的事儿。不合适,性格是一方面,家庭背景更是。况且我王安妮又不是拿不起放不下,这事儿折磨的我够久了,我们女人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邵柯听了王安妮一番话没再说什么。王安妮就是嘴硬心软,难过了回家关小黑屋哭得惊天动地的,当着面就是撑破脸也不松口。
王安妮心情倒是真不错,推着邵柯满超市溜达,走到宽敞的地方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蹬在邵柯轮椅上划拉几步。
王安妮站在货架前买日用品,邵柯抱着小熊环保袋坐在旁边,扭头看见镜子里自己和王安妮的身影。邵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他很享受现在的时光,他很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自出事以后,四年多了。他觉得不管以后他和王安妮能不能走到一起,他会永远记得他们一起度过的一四年的新年,否极泰来,只要她觉得好,他就认为值得。
逛完超市王安妮拉邵柯下馆子,吃完又跑去看电影,邵柯不方便,租了辆汽车影院,那几天《冰雪奇缘》热映,当小安娜唱起“Do you wanna build a snowman”时,王安妮笑着回头看邵柯:“果然普天之下哄人开心的法子都是一样的。”
邵柯却有点失神,转头看着王安妮笑起来:“安妮,明天陪我回姥姥家过年好么?”
王安妮一愣,旋即咧嘴笑起来:“好啊。”
王安妮觉得自己一定是触霉头触过头了,青红不分黑白颠倒居然要跟着邵柯回姥姥家过年?!一觉睡醒恍然大悟——那岂不是......见家长?
不行不行不行......王安妮脑袋摇成拨浪鼓。这剧情也发展太快了。
转而又想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背信弃义有违她老王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守身家训,又看和邵柯约定的时间要到了,莫可奈何只得洗漱打扮一番,上路。
邵柯倒是格外的心情好,一路上话多起来,说姥姥待人很和善,王安妮不用紧张云云。王安妮一边点头称道,一边心里想的却是自家七大姑八大姨十八罗汉利益众生的架势,手心里一时间全是汗。
好在谜题很快就揭晓了。姥姥家竟然在有名的史家胡同的一处四合院里,一整处院落只有姥姥和姥姥身边的凤姨两个人。
“我姥爷生前是做古玩营生的,六十年代就走了,我姥姥家里在旧社会时比较富裕,从小习字作画,写得一手蜡枝墨梅,七十年代平反以后在首都艺术家协会里获得一席之地,开了几场画展,九十年代搬进这个四合院,一直深居简出的,近几年新来的一些邻居都不认识她。不过我姥姥人很好的,就是一个人孤单了些,我得看店,也只能隔段时间来看望看望她老人家,今天你来,她一定很高兴。”
王安妮有些惊讶,竟没想过邵柯的姥姥原是这样身份的老艺术家,剧情从《情深深雨蒙蒙》急转直下变《金粉世家》。王安妮赶紧忙不迭地看看自己今天的妆面精致与否,着装得体与否。
邵柯好笑:“行了行了,我姥姥又不会吃了你!”
大年初三,皇城根下的清晨脱略清冷,人烟寥寥的老北京胡同里偶尔传来几句京味儿的问候,对王安妮来说有种熟悉的陌生感。跟着邵柯踏入四合院,场景跳入民国剧的走向,面目和善的凤姨拉着王安妮的手笑着领二人入正堂。院子里深邃宁静,新年里张贴着福喜,四围俱是井井有条,全是面前姥姥半个多世纪的随行丫鬟凤姨的杰作,不得不叫人赞叹老一辈人的温吞典雅。
大抵是邵柯的缘故,所有的门槛都换成了胶条平槛,院子里崎岖之处也僻了一条捷径,想来姥姥应是极疼爱邵柯这个外孙的。邵柯家事纷杂,想来于他而言,也算是一处避风之所。
千呼万唤始出来,姥姥真如书中所述“一双金莲儿,纤纤盈握,乌油油的发髻,松松的挽着”*,发髻虽算不上“乌油油”,但也绝对称得上根根立显一丝不苟。姥姥着织锦缎旗袍,翡翠珍珠都是几十年的老东西,皱纹是有的,却分外慈眉善目。
“姥姥新年好。”
“姥姥新年好。”
“欸,小柯来啦,是王小姐吧,新年好呀。”姥姥笑着款步走上来,给邵柯和王安妮手里各塞了一袋红包,不多不少,袋子用的是讲究的陈年红纸,一叠一粘手艺简单清爽,袋面上手书一个禧字,邵柯上面是个福,笔触温软精致,倒与邵柯极为相似。
王安妮有些年头没收过压岁钱了,猛地被姥姥一塞,还挺不好意思接的,转头求助邵柯,他只是笑着点点头。
姥姥上来握住王安妮的手,笑着对她左看右看,眼里满是喜爱:“你看我人老了,头一次见王小姐也没准备什么像样的东西,跟小柯一样,礼轻情重,王小姐莫怪。”
王安妮赶紧也反握住姥姥:“姥姥您叫我安妮就成。您可别这么说,您是长辈,该是我孝敬您,我听邵柯说您喜欢古玩,我也不太懂,正好从朋友那儿弄了只手串,您看看喜不喜欢?”说着从包里掏出只蓝丝绒布袋,打开口捧给姥姥。
姥姥看王安妮倒是可爱,拿着手串在手里把玩了几下,笑眯眯地看王安妮:“喜欢,姥姥真喜欢,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真会做事,说话也好听。安妮,咱俩有眼缘,我越看你越觉得称心,来,到后面来,坐下跟姥姥聊聊。”
老屋子里温暖湿润,姥姥说话很慢很细,总是笑盈盈的,问了些王安妮的事情,大抵还是家门哪里、作何营生之类,王安妮都如实相报了。邵柯在旁边沏茶,动作比常人慢些,倒是节奏正好,凤姨偶尔给他搭把手。姥姥有时候不说话,只是在袅袅烟气后面笑看着王安妮,眼神温远深邃。
就这样茶言茶语到晌午,院子里冒了些日头,暖和起来。凤姨收拾东西下厨,摆了盖帘四个人围着桌子包饺子,都谑邵柯笨手笨脚,将人赶到堂屋里剪梅去了。
“安妮啊,你和小柯是怎么认识的?”姥姥把饺子馅细细铺在面皮上,圆圆展展的,好看的紧。
“啊,我和他呀,说来还挺巧的。”王安妮笑:“去年冬天我侄子放假,在邵柯店里捏泥,我二姨托我去接他,就认识了。”
姥姥笑起来:“巧,真巧,巧的好。”
“不过我俩那时候也就能称得上萍水相逢,后来是邵柯来找我做资产顾问我俩才熟络起来的,然后阴差阳错的他还帮了我好多忙,都是大忙,我都还不清,只能请他吃吃饭还点儿人情。”
姥姥掩嘴嗤嗤笑起来:“丫头你和小柯都是实在人,不过姥姥喜欢实在人,踏踏实实的。刚才你接压岁钱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姑娘,小柯没看错人。”
闻言王安妮脸一红,羞羞哒哒的没说话。
姥姥笑着顾自又铺开馅子,语气沉静绵长起来:“这些话,小柯原是交代我莫要跟你讲的。这些年,小柯一直都是初一回他父亲那里,初二来我这里,昨个儿突然打来电话说要陪个姑娘,我还欢喜这孩子这么多年终于要领姑娘回家了,他却说还是朋友,央我不要讲些男女之事让你尴尬了。”
王安妮咬唇沉吟。
“小柯他一直是这样,面子上看着大大咧咧的,和他的那些朋友们也大方不计较,其实里子里总顾虑别人,为别人考虑。小柯他妈妈,命薄身子差,走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心里那个难受。小柯那年才十六岁,突然就像长大了一样,整日陪着我照顾我,自己也不哭不闹,我就想这孩子以后准得让人心疼了。他爸爸作孽,病妻床前无忠夫,第二年就把外边的女人娶进了门,小柯小小年纪被送去外边念书,吃了不少苦头。好在他聪明伶俐,成绩优异、人缘广泛,一个人在外面生活的有声有色的,一年回来看我几次,我本觉得这样也算,也算是对她妈妈有个交代。可没成想四年前......好好的一个孩子变成了这样......”姥姥哽咽,低头掩住口鼻,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失态。
王安妮心酸,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