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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邵柏日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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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架上的第一本书是哥在我13岁生日的时候寄来的英文原版的《To Kill A Mocking Bird(杀死一只知更鸟)》,也许从那时候起我潜意识里就种下了成长是从“杀死”开始的,因为我从小有多动症,13岁读《意林》都费劲,更别说全英文的原版书,它简直能杀了我。那年夏天哥回国,看到被我拿来在课堂上开小差胡写乱画的原版书,他什么都没说。秋天他和登山队去了瑞士,爬阿尔卑斯山,从当地的邮局寄来一本精美的日记本,他写:小柏,把你想说的记录下来。

不再向家里要学费后,哥除了日记本也会送我一些更加贵重的电子产品,小学时我是班里第一个有MP3的,中学后有了PS3和苹果的智能手机,再后来就更新换代一切新潮的电子玩具,他甚至会把自己组的电子宠物带回来借我玩,其他还有球鞋和NBA周边,他给我的,都是特别好的东西。

哥很好,可我喜欢不起来他。他对所有人都很好,不管是楼上的志仁哥,还是常来家里的邰叔叔,甚或是给他塞巧克力的小琪姐,他都照顾得很好。可是十几岁的少年,奢求的是独一份的偏爱。

对偏爱的执念让我总是看向哥,也总是在他回看过来的时候装作若无其事地躲避掉他的眼睛。他一直是敞亮的,反衬得我越发想要去伪装。

此时哥在卫生间洗澡,我坐在床上看着桌上哥的笔记本电脑锁屏发呆,英文的界面,空白的密码框——原来这才是大人的世界么?心墙已经筑起,却要敞亮地向他者奉上深邃的锁孔,有且仅有一把钥匙自持,未经授权不得擅闯,防人防己。原来大人不需要伪装,他们已经把一切都明明白白地锁好了。

“小柏,送你样东西。椅子上挂的那个帆布袋里,你自己掏一下。”哥从卫生间回来,一只手抓着毛巾擦头发。

我拉开帆布袋,看到一本崭新的日记本。

“我那儿有本纪伊国屋书店买的新本子,我特喜欢一直没舍得用,我看你日记本正好快写完了,我想下面这年我回洛杉矶比较忙,可能没空去帮你挑生日礼物,这本提前送你,我回来给你补别的礼物成么?”

我没说话,心里想到另外的事情。

“我发誓我没看你日记。我是从侧面看纸页新旧看出来的。”哥举双手澄清,右边只剩半条胳膊,样子很怪。

“小柏,你别多想,”哥突然认真起来,轮椅滑到面前,哥的声音很真诚,“这里永远是你家,这间房永远是你的房间。我只是这次从洛杉矶回来,了却了一桩很多年前的事情,突然就有点儿想爸,想回来住一住。住一住,就放下了。”

我抬起头看哥,猛地看到那张同自己十分相似的脸,就像早上醒来洗脸照镜子,内心的悸动召唤着坦诚直面自我的勇气。

“哥您随时都可以回来住的,只要您想,随时都可以。”

哥却笑了,他笑着摇摇头,拍拍我的手臂:“这以后大概都不会了。明年从那边回来我就要和安妮结婚了,哪有结了婚还成天回家找爸爸的,又不是人家女孩子要回娘家。”

“安妮……嫂子?”

“对了,这次没来得及,等我回来介绍你们认识,她叫王安妮,山大王的王,安妮日记的安妮。她很有趣,热情……开朗又善良,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谈起嫂子,哥很温柔。

“哥,您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明天?或者后天。不得不走的时候,就得走了。”

我没听懂。

哥看我发懵,就笑,指了指床,“坐了一天,我腰酸,咱俩床上聊。”

我如梦初醒,赶紧站起来给哥腾位子,又看着轮椅上的哥,一时不知所措。“要……要我背您么?哥。”

哥嗤嗤笑起来,轮椅椅面靠上床边,左手撑着床面:“你哥我还有条胳膊呢。”

事故前,哥是很高大精壮的,从小到大,我得仰着脖子跟他说话,而他总是会蹲下来或者弯下腰,然后一只手就能把我扛到他肩上。现在那只手还是很有力,轻轻一撑哥就把只剩一半的自己送到了床上,他撑着单臂在床面上用断腿挪动,或者说行走。十平米的小房间,单人床的一侧靠在墙边,哥挪到墙那里靠座,拉过靠枕垫在腰后面,他往后一躺头枕上墙,眯眼长出一口气:“呼——舒服了。”

哥拍拍身侧的床铺,我贴到哥身边曲腿坐下。

“等找时间应该给你重新刷遍墙的,反正你现在住宿舍,刷完也能晾。二十来年了,也该刷了。”哥摸摸墙面上的旧渍,轻声念叨。随后他目光突然定在一处,容色淡下去,僵笑着喃喃:“抱歉啊,给你留了堵旧墙。”

我顺着哥的目光看去,窗帘拉起来,露出泛黄的踢脚线往上一小串污迹,在橘黄的灯影里红得发黑。那抹痕迹从我记事起就在那里了,前天收拾走复习资料才又重新露出来。

“颜料么?”

“血。”

我瞪眼。

哥苦笑:“我的鼻血。”

“我那天站在这里,”哥指着书柜前的一块空地,“爸站在床前。扇了我一巴掌。我从这里,跌到床头。当下血就出来了,一直从这里,”哥指着床头柜,“溅到那边的窗帘上。没想到墙上也有。”

“为什么?”爸不是好爸爸,但他不打人。从小到大他没动手打过我。

“因为那天我把IIO获奖证书的原件撕了,为此差点儿没出成国。”

“撕……撕了?”

“我恨那个奖,至少当时特别恨。我妈妈是94年冬天去世的,那届IIO在香港办的,我参加那个比赛去香港,为此没见上我妈最后一面。”

我震惊,随即懊恼:“对不起,哥......”我不应该跟张磊说哥获奖的事,他就不会提……

“没事的,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后来想其实谁也怨不着,我妈走之前怕影响我参赛让他们谁也不要跟我说。等我回北京,她人已经不在了。”哥平静地叙述着,也许是因为悲伤难过都再也无法冲淡破碎的底色。

“会恨爸么?和其他人。”哥不该被这样对待。没有人该被这样对待。

“恨过。”哥坦白,眉毛却舒展开,“不过很快就不恨了。人总是会跟自己和解的。”

“可他送你出国……”

“不是他,是我,我自己。”哥转头对我轻笑了一下,抬手拍拍我的肩膀,“转学美高是我妈在时我们就商量好的,一切都是在践行既定的计划而已。赴美留学,是我妈的心愿。”

哥把手伸到脑后枕着,望向窄窄的天花板,眸光疏落:“爸痛苦,他是很痛苦的,我也一样。两个痛苦的人在一起会令痛苦指数增长,”哥用手在空气中画出一道弧,落在纸上该是条劲健的指数函数曲线,“得分开。我得走,总要有人走的。得有人去离开。”

分开,才能活。

哥突然偏过头,望着我的眼睛微笑着说:“其实我挺感谢你妈妈的,秀芹阿姨她——救了爸爸。”

可我一直以为哥恨妈,恨妈和我夺走了爸,抢走了这个家。

“还有你,小柏,”哥像小时候那样揉乱我的头发,又马马虎虎地理好,“这些年我不在,谢谢你和秀芹阿姨帮我照顾爸。谢谢你们,真的。”

“可您也想爸的,对么?”不是不在,是不得不离开。

“可那是我的事,”出乎我意料,哥歪头过来笑看着我,竟有种放浪不羁地潇洒,“是我自己的事。

“爸呢,也有爸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你也有你自己的事,不是么?”

哥的话令我语塞。

他却没继续说下去,换了话题:“昨天你回学校不在,我和爸把鱼缸送走了。”

我诧异。大概几年前已经不记得了,爸在书房置放了一口鱼缸,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就坐在鱼缸前看鱼,或者发呆。他花很多功夫在鱼缸改装和用药上,金鱼却仍旧一缸一缸地死去,经常早上醒来去卫生间,爸就又在给小鱼举行“下水道葬”了。我和妈私下里觉得奇怪,养鱼似乎实在称不上爸的专长,但爸就这样养了死死了养地坚持了很多年。

“我想你应该早就发现了,爸恐怕不太适合养鱼。”哥摊手,有些无奈,“可惜了那一缸缸的小生命,希望它们走得不会太痛苦,下辈子投胎成更皮实点儿的生命形态。”

我恳切地猛点头。

“爸养鱼,是因为我。”哥叹气,又转调:“我养了一大缸可爱的小金鱼。”他举起双手比划,右臂只有光秃秃的半截,“爸觉得养了鱼就能增加点儿我俩之间的共同语言,他经常打电话问我器材方面的问题,偶尔也发图让我帮他看鱼病。他试图熟络一些,以此来达到实现某种心灵上的补偿的想法。”

“爸不擅长表达。”诚然,哥也很了解爸。

“但这其实是他自己的事。”哥耸肩,顾自摇着头,“我在外面,出了事故,他心有亏欠,我能理解。但这跟他没关系。他像在刻舟求剑,在错误的锚点上补破船。船能补好,但漏进来的水得一瓢一瓢地舀出去,湿了就是湿了,跟谁也没关系。我这次来,帮他把缸送走,这以后就不养鱼了。爸该放下了,不然生活都跟着陪葬,他身边的你们也别扭不是滋味儿,至少不该让小金鱼来埋单。”

“所以哥,这就是您这次回家住的原因么?”

“算是吧。算一个。其他的……好多事随着境遇、随着心境的变化也就自然而然地不再是个事儿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建立有一定的时效性,补救是来不及的,所以小柏,”哥看向我,眼睛清亮如星群,“珍惜眼前人、眼前事儿,好好儿对待身边的人。”

“嗯!”

“我呢,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安妮。”哥有些感慨,眼神有些朦胧,“离开之前的这段时光一定不会快乐的,不如分开。安妮肯定舍不得,那就我走,这样就能确保我们一直以来在一起的日子都是高兴开心的,安妮她啊,性格特好,痛痛快快儿的,顶多怨我一时半刻的,哄哄准儿就乐呵了。就当是中场休息,等明年我回来,续上,完完整整。有些缺儿我已经补不上了,但这个,我还是想尽力。以后不管是继往开来还是修修补补,我都会尽力而为。”

哥说着,就笑了。真好。

“哥,那个……我以后也想去伯克利,可是我没您那么聪明,也没得过什么拿得出手的奖,我……是不是申不上啊?”

“谁说的?!要对自己有信心啊!哥给你改文书、找推荐信,准成!要儿偏巧儿那伯克利瞎了眼,没录你,咱就去MIT!”

“——?!”

第二天周五,下午没课。我中午一下课就赶回家里,发现爸以前的司机林叔叔也来了。爸待外人礼貌和气,林叔叔一直惦记着爸,虽然爸已经退休几年了,但林叔叔总还是隔三差五会带点儿自家的土特产来看看爸,爸也总会留他吃顿便饭。我和哥是林叔叔看着长大的,彼此之间都热络,吃完饭就留了林叔叔打扑克。四个人打双升,输家脸上贴纸条。

爸多好面子一人,由着哥往他鼻头上贴,哥笑得倍儿欢,乐得没了型儿。

周六那天降温,家里来了一群外国人。除了领头的一个穿灰西装的黑人比较绅士,其他的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三个站楼门儿,一个站家门口,还有一个在跟哥说话。爸没让妈招待茶水,本来闷坐在沙发上不吱声儿,后来干脆躲进书房里背着人抹泪。长这么大我只见过两次爸哭,两次都是为了哥。

哥进我屋收拾他寥寥无几的行李,指着书架上的相框问:“小柏,内照片儿能送我么?”

相框里是张挺怪的全家福,大概摄于我还在念中学时的某个夏天,哥从美国回来,我、爸、妈,还有哥。哥那时候头发都长到齐肩长了,拿一皮筋儿懒散地扎在后脖颈上。他个儿很高,衣服架子,样子酷酷的,笑起来很帅。爸看不惯,问起来却说老美剪头发太贵,省点儿钱回北京剪,于是转天儿胡同口儿就给理短了。也很帅,各有各的帅。

现在的哥也不差,照样还是很帅,他滑不溜手地抄起相框往双肩包里一塞,潇潇洒洒地挥手跟我道再见:“等明年我回来,咱们去拍新的。把你嫂子也叫上。”

这是我在这本纪伊国屋书店的日记本上写下的第一篇日记。未来还未来,开始在一切结束之后。

(邵柏日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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