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产期的王安妮心烦得很。陪产假是提前半个月请的,医院是刚满35周就进的,病房是照直单人豪华VIP住的,无明火起是分分钟爆发的,早上上蹿下跳闹着要回家要自由,晚上哭唧唧emo胡思乱想自己会早产,寻死觅活要回医院。早前产检时就被告之有两个孕囊,两人早就做好要打一场硬仗的阵势,差不多二十多周以后王安妮的肚子就已经大得像个DuangDuang的大白气球,妊娠纹肉眼可见地一天天扯出来,肚皮上青紫色的毛细血管根根立显,王安妮脚肿得像猪蹄、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成天要邵柯哄破嘴皮亲破脸皮才不情不愿地睡下。把邵柯心疼得简直要把王安妮身上那大肚子移植给自己,恨不能替她遭那份儿老罪。他连夜把自己最舒服的轮椅赶制成电动力可操控给她坐,还灵感迸溅发明了一种后置实现自动上下楼梯的组件,结果王安妮不买账,坚持自己走路,名曰多活动对孩子好。
邵柯产前知识比王安妮学得都滚瓜烂熟,王安妮见邵柯讲课都没怎么备过课,倒是陪产护理课的笔记几个月记了两大摞。孕期那是鞍前马后无微不至,热敷、揉脚、按腰,王安妮指哪儿他打哪儿,王安妮要上天他都得把天给她拉下来,就怕给姑奶奶伺候得还不周到,每到要协助王安妮变换体位的时候就巴不得向天再借副胳膊腿,好来“轻拢慢捻抹复挑”。那嘴也不能停,情绪价值必须拉满,夸那王安妮是观音下凡女娲转世,普度众生功德无量,一定福星高照吉人天相,他是三生有幸感激涕零,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还个狗屁——啊——!”王安妮临产,疼得精神错乱口无遮拦,开始骂天骂地骂空气。
邵柯在轮椅上行动受限,干脆蹬着残腿爬上床,一边盯着胎心监测仪,一边帮王安妮调整体位,和她一起深吸慢吐,握紧她的手,杵着半截右臂帮她按摩腰部,造型别致,护士进来见了都得夸句:好汉!
于是王安妮就更想骂娘了。
傍晚时分王安妮被推进产房,汗湿的刘海粘在额头上,她像条搁浅的鱼般仰起脖颈:"邵柯——”
“我在呢,我在!”邵柯手背暴起青筋,颤抖着去抹她涨红的脸颊上成片的湿汗。
“在你大爷!”
“大奶奶也行!”
“啊——”
“八指了,家属注意扶住产妇的腰。”
邵柯言听计从,手托她后腰,手心里一握汗津津的衣料,感受她纤细的身体被巨大的孕肚撑变了形,心里那叫一个不是滋味儿。
邵柯手被腰占着,王安妮没了救命稻草又开始一通乱抓,邵柯赶紧把右臂也递过去给她掐。
“疼——太疼了!”
“我知道……我知道……”
"看到头发了!产妇注意保持体力。"
"邵柯......邵柯我要死了......"
“胡说!”
“啊——!”王安妮尖叫。
嘹亮的啼哭声响彻产房,王安妮瘫在枕头上大口喘气,护士托着紫红色的小肉团凑过来:“是小帅哥,真有劲儿呢。”
床尾的医生却在喊:“别激动!还有一个,头位正,加把劲儿!”
宫缩仍在持续,王安妮只匆匆瞟了小紫人一眼就猛地挣起身子,扯着嗓子和监测仪一起尖叫起来。
可怜哥哥先出来还得坐冷板凳,邵柯根本来不及看,左手本能地去护住王安妮后颈。“安妮,别怕,加油!我在这呢,别怕,安妮!”
第二个小人出来的也很顺利,王安妮惊天动地的惨叫比妹妹的哭声都嘹亮。羊水混着血水浸透产褥垫,产房里回荡着两个新生命交响乐般此起彼伏的哭叫声,王安妮体力透支殆尽,身体微微打着摆子,眼泪无知无觉地顺着鬓角没入枕头,眼神涣散着却渐渐露出疲惫的笑容。
邵柯被叫去剪脐带,手抖得拿不起剪子,两只眼红得出奇,看着王安妮破碎的身体和护士们收拾出来的大大小小的胎盘和血块,睫毛上沾得都是亮晶晶的泪花。医生还得安慰他,笑着用胳膊肘杵他跟他说“这是好事儿”。
“你们家都顺产,产妇都没受罪。没事儿,这都正常,快剪吧,剪完陪产妇看看小婴儿,人家是头等功臣。”
皱巴巴的两小只被护士抱来放到王安妮胸脯上认娘,邵柯赶紧倾身把母子三个护在热毛巾里,唯一的好手抖得不像样。两只本能地寻找着母亲的□□,王安妮左右护着,白着嘴皮跟邵柯虚弱地笑:“邵柯,你看,跟两只小动物似的,多好玩儿。”
“对不起,安妮,对不起……”
王安妮一边顾着孩子还得一边腾出只手去抹邵柯的眼睛,浓浓的睫毛被泪水梳出毛绺,他哭得像个刚出世的孩子。
“傻子。你看看你,还不如俩宝宝,还不来帮我扶着?”
抱过了两小只王安妮很快就来了奶,回了病房邵柯给她揉着肚子排恶露,正好也到了夜里,王安妮确保了两小只都健康后就成功被邵柯哄睡着了。护士时不时来做各项检查和记录,王千林和蔡新兰早在产房外等了一晚上,邵庆民姗姗跑来,连姥姥都按捺不住被凤姨扶着赶了过来,看见孩子激动得围了保温箱一圈,你瞅瞅、我摸摸,一群老人家欢喜得手舞足蹈。邵柯根本没工夫招待亲友,一会儿看看王安妮的指标,一会儿瞧瞧两小只的指标,配合护士各项检查,盯着婴儿排尿和排便,跟蔡新兰学着换尿布。别人一个婴儿两只手都不够用,他指着一只手伺候两个宝宝完全分身乏术,急得一头汗,连腮帮子都红了。
半夜,王安妮昏沉间听见布料摩挲的声响。她眯起眼,看见邵柯低头咬住纸尿裤边缘,左手指尖在婴儿娇嫩的皮肤上轻如羽毛。轮椅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被夜灯映着,在地面投下大树枝杈般的影子。
晨光里,王安妮悠悠转醒,蔡新兰也刚从沙发上掀开毯子,见王安妮醒来,于是凑过来给她捂被子。“醒啦?没什么不舒服吧?”王安妮摇摇头,瞥见睡着两只小家伙的暖箱就挨在自己床边。邵柯一只手伸进暖箱搭在宝宝的纸尿裤上,另一只空袖管拄着轮椅扶手,脖颈以极其别扭的角度担着脑袋,脑门杵在暖箱透明的罩子上压出了红印。
“妹妹爱哭,小邵一宿没睡,非要这么看着,结果早上就这么睡过去了。”
王安妮伸手碰了碰他眼下的青黑,发现他细细的睫毛尖尖还是湿湿的。
月子中心迎来了一位特别的爸爸,不出三天,护理室的值班小姐姐们就都知道走廊尽头那间身体特殊的爸爸会在半夜第一时间发现他们家两小只的哭声,那劲儿头,令她们这群专业人士都自叹弗如。
凌晨三点,邵柯的轮椅辗过细腻的地毯,从套间的玻璃通门来到隔壁的婴儿室。
"邵先生,您又来了。"值班护士压低声音,手里拿着两瓶温好的母乳,"王女士的。"
邵柯接过奶瓶,腕骨凸起的弧度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多谢,妹妹刚才闹得厉害?"
"比哥哥好多了。"护士指了指玻璃那头,婴儿床里的小男婴正攥着拳头蹬腿,"哥哥半小时前刚换的尿布,这会儿又......"
轮椅已经转了个方向。邵柯用牙齿咬开奶瓶盖,俯身时,指尖轻轻点在小女儿眉心:"爸爸的小月亮......"婴儿室暖黄的灯光洒下来,给他轮廓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婴儿的啼哭变成细小的呜咽。邵柯把奶瓶倾斜到刚好不溢出的角度,小月亮很快找到一个顺口的角度快乐地吮吸起来。喂到一小半时,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哥哥的襁褓动了动,随即爆发出惊人的哭声。
"臭小子......"邵柯的轮椅卡在两个摇篮之间,左手继续稳稳托着妹妹的奶瓶,"女士优先,哥哥再等等......"
月光穿过百叶窗,在他背上投下斑马纹似的阴影。哥哥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变成委屈的抽噎。邵柯的衣衫后背已经湿透,贴在脊椎隆起的骨节上。
"邵柯?"
轮椅猛地一颤。王安妮扶着门框站在那里,睡袍腰带松垮地系着,胸口还留着哺乳后的水渍。她浮肿的眼皮耷拉着,脚上套着反穿的防滑袜。
"你怎么......"邵柯的轮椅转得太急,撞翻了尿布台旁的湿巾盒。王安妮慢慢蹲下来,她拾起湿巾盒,手指在邵柯半截大腿上停留了片刻:"裤子都湿了。"
邵柯这才发现溢出的奶水浸透了裤子。然而哥哥的呜咽声又大了起来。
"小混蛋......"王安妮戳了戳儿子的脸蛋,突然被喷了一手口水。她怔了怔,抬头时看见邵柯正用牙齿撕开新的尿不湿包装,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着白。
"我来。"她接过尿不湿,指尖碰到他手背未愈的烫伤——上周在茶水间热奶时烫的。
邵柯的轮椅向后退了退。月光照出他眼下的青黑,胡茬像收割后的麦茬般支棱着。王安妮熟练地托起儿子的小屁股,突然听见布料拉扯声——邵柯的衣摆勾住了摇篮挂饰,他正手忙脚乱地解救那只毛绒长颈鹿。
"笨手笨脚。"王安妮头也不抬地说,却把换下来的尿布团成球砸向他,"接着。"
邵柯赶紧接下,又投进身旁的垃圾桶。轮椅转回来时,他看见王安妮正把脸埋在哥哥的襁褓里深呼吸。
"臭吗?"他轻声问。
"香死了。"王安妮的声音闷在布料里,"像晒过太阳的棉花。"
邵柯的轮椅贴过来,他手轻轻搂在王安妮腰间:"你先去睡吧?"
“喂奶啦,不喂点儿一会儿又得闹。”王安妮躬身抱起哥哥,“喏,你抱妹妹,我腾不出手。”
邵柯探向女儿,手臂并用地把妹妹挽进怀里,小不点儿在他臂弯里打了个奶嗝,伸着小拳头顺势找到了他的空袖管攥在手里,散发着爸爸气息的半截衣袖是她自出生就唯一认定的安抚巾。
王安妮抱着儿子跟在邵柯后面回卧室,他抱着女儿有点儿倒不出手来操控轮椅,轮辙子扭得东倒西歪的,人也有些往前栽,王安妮眼疾腿快近上去用肩膀顶开门,顺道勾起脚尖把邵柯已经歪到门框上的轮椅带正了。
“当心。”
“唔……”邵柯窘迫。王安妮和他在一起这么久,没见过他这么窘迫。
月光在哺乳椅上铺出星河。王安妮抱着哥哥往上坐,却听“嘶——”的一声邵柯倒抽冷气,自己的屁股被他小臂挡开,裙摆间露出椅面上忘记收起的瓶盖,盖沿上有小齿,她即刻就看见他指尖有道新鲜的口子。王安妮见他怀里妹妹啃着他残臂睡得稳当,天知道他这幅样子是怎么还能腾出手来护她的,心里想的却是要把这个牌子的瓶子都扔掉,从此打入黑名单再也不买了。
邵柯试图抽回手,王安妮却突然俯身,嘴唇吸了吸他受伤的指尖:"古法消毒。"
邵柯耳尖微微红了。月光投下清辉,他的轮椅微微摇晃,像艘停泊在夜色里的小船。
王安妮撩开衣服给哥哥喂奶。小小一只在她怀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
邵柯轻轻动了动右臂,袖管在女儿的小拳头里攥得愈发紧。他低头时,唇珠擦过婴儿娇嫩的额头:"随妈了不是,就爱揪着人不放。"
王安妮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她把已经睡熟的哥哥放进床边摇篮,伸手去接妹妹:"给我,你该......"
轮椅突然震颤起来。邵柯的左手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上半身却不受控制地前倾。王安妮慌忙扶住他肩膀,摸到一手的冷汗。
"邵柯?"
"抱住妹......"他咬着牙挤出几个字,左手死死抓着襁褓边缘的布料。裤腿不自然地抽搐着,半截右臂徒劳地在虚空中挥动着找支点。
王安妮立刻按下呼叫铃,同时把女儿抱过来先放进摇篮。她的手按在邵柯痉挛的双腿上,掌心下的肌肉硬得像石头:"又痛了?"
邵柯的摇头几乎微不可见。“没有……抽筋……”五指关节被他捏得吱嘎作响,他身体拱成只虾米,把轮椅震得像是要散架。
夜班护士冲进来时,看见产妇正跪在地上给轮椅上的男人揉腿,两个婴儿在摇篮里安睡如天使。护士随即咧了咧嘴,又悄悄退出去阖上了门。
王安妮把暖宝敷在他残腿上,突然笑出声:"活该,谁让你天天半夜偷渡婴儿室。"
晨光透过窗帘时护士来查房,看见轮椅上的男人正用嘴撕开湿巾包装。邵柯左手抱着妹妹,右臂压着小清的摇篮。王安妮蜷在床上,一缕头发粘在嘴角。阳光照在四人身上,像幅被蜂蜜浸泡过的油画。
"邵先生,要帮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