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枳简明扼要地讲完后,火堆一圈久久失了响动。
战争总是残忍的,已成定局的过去的战争除残忍外,还有着无法转圜的悲哀。他们面前的悲凉不止于此。无数因战争而死的人,连死后也得不到安息,终日困囿秘阵,化为灰烬乘风远去都是虚梦。
没人问他是如何知晓这些的。孟如安望一眼白骨地,大概触景生情,十分难过地埋下了头,白清淮看看云枳那白得跟尸骨差不了几分的脸色,叹口气,顺手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风寄书盯着地面出神。
寂静的“噼啪”声作缥缈外音,暖热在内紧裹。云枳对着天上那轮月亮闭上眼,略去血腥描述,将所见的战况大致说一遍。越说越静。仰头太累,他便弯了腰背将下巴抵住横在膝盖上的手臂,掌心贴着的符纸散出丝丝清凉,抚顺躁动乱涌的气血。冷与热都恰到好处,云枳顺从地陷入了困倦虚弱的昏沉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间,树木燃烧声里融进了别的什么,“咔哒”“叮”“咔哒”,清脆,好听……好香……
云枳一点点掀起眼帘,微微侧头,朝来源看去。
大范围的火光映在他脸色,从前方来,自下往上,便有眸中黑潭盛月,眼睫绒绒点星。规整挺直的五官被划出光暗两种颜色,明多于阴,衬着那眉宇,鼻梁,下颚,精而不俗,利而不尖,硬而不刚,一种望之而却步的好看。
这人正专心致志地剥着什么。手上白玉扳指也镀了一圈暖光,几指轻掰,黄褐色的硬壳碎裂,“咔哒”,他将剥干净的绿色小圆果放入一边的碟子,又是“叮”,清甜特别的浅香幽幽飘来。更香了些。
云枳望着近前堆满了绿莹莹的那只碟子,睡意未褪尽,眼瞳笼着层残梦似的雾,睫羽在很缓慢地扇动。的确做了梦。
“饿不饿?”风寄书低声问。
“有点渴。”整体状态已恢复许多,左手亦如初,残留的痕迹和符纸一同消失了。云枳移开视线,揉了揉脖颈,直起身。
风寄书停下手,摸了只扁壶出来,“没用过的。”
“谢谢。”云枳接过,随口问:“不休息一会儿?”
他摇头。“咔哒”声复起,云枳润了润发干的嗓子,撑着下巴,向着暖热火堆惬意地半阖目。
——大抵也不只是梦。
天仍黑着,月亮藏去身形,这次是极为严实的,没透出半缕光,远处的白骨森然静卧,被黑暗吞没得快看不见了。近处是炽热火堆和越垒越高的清香小山,另外两人一个在静坐冥想,一个抱着腿睡熟了,短圆的眉毛还皱着。
“对不起。”
云枳没睁眼,问话很轻很慢:“又怎么了?”
“……”
他说:“我不瞒你。”
“都可以问。”
云枳“嗯”了下,没有其他言语。
良久,“咔哒”和“叮”都消失了,只有“噼啪”仍不停。
存在感极强的注视一直不曾偏动。云枳又喝了点水,望着火焰,覆了些晶亮水光的淡色唇瓣小幅度开合,“没什么想问的。”
气氛——不,主要是风寄书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松了口气的同时好像涌出些失落,眼睑的帘幕掀起又放下,眼神在他脸上与他身前的地上之间来回辗转,飘。特别像做了“自得”的错事却没被揭发惩罚的孩子,心虚之余透着可怜。也似犯了错后不可避免的惶惶。
自首不成。风寄书把冒成山的小绿果更近地移至他身边,“尝尝吧。”
看着在他刚恢复的记忆里闪过好几次的人,云枳拿起一颗圆溜溜:“这是什么?”
风寄书没说话。
“现在不能问了么?”云枳咬一口果子。
“……青杏。”
汁水很丰富,甘甜却不腻人,果肉十分脆爽,咬破后还有一股独特鲜味,是非常清新可口的感觉,比闻着更香,直接滋润进了心里。
云枳瞬间就喜欢上了它,“这个怎么种?”
“种子很少,不好养活。”风寄书回望他,慢慢道,“近年家里只有一株结果。”
轻“唔”一声,云枳把碟子朝他推推,“你不吃么?”说完自己也捻了一个。
风寄书垂下眼去,跟着拿一颗。
小绿山很快被削平大半,云枳撑着额收手,旁边那人又说了:“过一会儿便不能吃了。”
云枳不想说话,一大部分“山顶”都进了他肚里,且缓缓,觉足饭饱,自是可着简洁之法来。他用眼神回问风寄书,那怎么办?眼尾一转,抬抬下颏:另外两个可没有一点要醒的迹象。
风寄书静静看他。
“那要如何处理?”毕竟吃人嘴短,云枳还是搭起台阶。
便见这人食指轻动,碟子、绿果、黄果壳,全消了影儿,仅剩少许甜香流连在空气中。
——哇,好厉害呀。
云枳的眼神如是说。
像是猛然间意识到这行为傻得可以,又窘又气。厉害人极力偏过头,眼睑大掀,唇角绷紧,一抹红色从衣襟里爬出,升到颈间,眨眼就覆了满脸,直爬到耳朵尖儿上去。
实在忍不了,云枳笑起来,声音已不那么哑了,泠泠清浅一如流淌的溪水,眉眼弯盈,触手能及的亮,远山远海也真切了,在火光里犹似披了层晨曦晚霞般柔和漂亮。
“……我没有铃铛。”余光移回来,风寄书语调生硬地转话题。
云枳笑意不减,伸手将小铜铃递过去。
“……”
“怎么啦?”
一转头,两双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
于是更有意思了。云枳用右手背抵住眉心,唇仍弯着。风寄书冷声说没事,把罪魁祸首推给了他们。
无法追根究底,唯有鲜甜吃食聊作慰藉。孟如安啃着果子重新问:“老师,今天要去哪儿呀?”到底孩子心性未褪,身边有暖热有熟人有饮食有探险,一觉过后他便忘了伤心。
此刻天刚蒙蒙亮,深灰色云雾当空,四周没有丝毫清晨该有的凉爽,到处依然是死气沉沉的闷,白骨地毫无变化,每一寸骨骸都静默。悄悄地,天空边缘泛出一点淡淡的黄,似乎是朝阳的微光。不知道太阳会不会升起来。
经了之前那一遭,没有古怪就是最大的古怪!异动是可怕,像有鬼怪作乱;但他们一动不动,还极为安详的样子,似乎自己才是邪乎的异类……孟如安缩缩脖子,他跟幻境里的东西同类才吓人吧!
“向南走,去都城找线索。”恢复了冷静从容的云枳说,“他们立起来时向着南面。”
“为何是都城呢?”
白清淮说:“卷宗之类更齐全一些,尤其战事方面,朝廷会有严谨记载。”
还有一点是不方便讲的:那些浑身疲惫的村民打扮的将士,在荒野间,被身形完全不同的外族模样的人围困,久无援手,直至全军覆没。他们惨无人样,另一方却享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其中的巧合因素占多少?
隐情亟待深追,都城虽消息灵通,或许也只是第一步。
孟如安恍然地“啊”了声,接着问道:“我们……是不是让他们入土为安比较好?”
“暂时不急,先查清楚。”云枳站起身。
“现在就走嘛?”孟如安吞掉最后一个青杏,飞快爬起来。
“嗯。”云枳走向白骨地,这么久过去,天边泛着的浅弱日光定住了一样,不退也不进。他伸出手,白光忽闪,半枚黑不溜秋的虎头兵符落在掌心,阴凉沉重。
“走吧。”云枳说。
他们此趟仅仅行了一日,望见都城那会儿恰好是第二日的晨光熹微之时。
之所以能这么快,主要还是云枳开了几回光门的缘故。
当然,孟如安第一眼又看到这种东西的时候满头满脸都写着抗拒,白清淮身上也透出点踌躇难安。直到云枳说这个不一样,很快便能出来,两人方才咬牙迈进去。
剩下那个不用云枳安抚,人家始终波澜不惊的,无比镇定。云枳觉得他需要反过来给自己喂定心丸。
被冷冷瞥着,风寄书抿抿唇,低下眼去,他想说云枳却不打算听:“别道歉,走。”
冤枉不了。这位硬生生将他从黑屋——没想起来那地方的名字,暂且如此叫罢——拽出去,并且毫发无损,所有限制仿佛齐齐失了效,一切阻碍皆化为乌有……是云枳现在想来也觉匪夷所思的程度。
彼时,他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刻,身体发僵,左掌的血流速减缓,耳边传来问询和闷响,他听得模糊,也无暇开口。谁动了——疑问刚露头,另一种特殊的气息靠近,他的右手手臂立即便给人抓住了,那人将他拉起来,力道大得他整个身子都跟着倾倒,偏到半路又被托着肩扶好,不待他站稳,眼前的黑暗顿散,刺目亮光瞬至。云枳死撑着没闭眼,趁这当口掩了左手挣脱桎梏,踉跄间后退几步,在风寄书反应过来要追前厉声喊了句“站住”,自己眼里让白光扎出了泪,一串串水珠止不住地往下淌。
人是停了,眼神可停不了。风寄书紧紧盯着他攥在袖子里的手,面色极难看,冷沉阴晦,似乎还含着其他什么情绪,等视线移到他脸上时神情又变了……云枳一概懒得细究,他一语不发,合眸缓口气,拭尽泪水,先把留在黑屋的两人弄了出来。
什么都不能说。他们心知肚明却没挑破的事正巧都戳在彼此肺管子上:于云枳眼皮子底下凭一声响就破了黑屋禁制,顺带把他拉拽出去,最后还能安然无恙——简直像个趣闻。他是虚弱又不是死了,那东西也不是任何蛮力智力可以摆平的。管你是人神鬼,还是名器宝物,通通触之即消亡的地儿。想完好进出肯定要知晓它的情况,寻得堪用之法,而它相应牵扯的事情,没一件是云枳能说能问的。那么与此同时,您连这都懂了,还需要历练什么呢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