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说的果然都是真的。孟如安踏出光门时这般想着。
甚至不是“很快”,是“一眨眼的功夫不到”,他没看清楚那门里面有什么便一脚踩在了另一片山坡上。
接下来的路程自然成了走一段,进个门,再走,再进……脚程不快才奇了。
孟如安叹问这是何物竟如此厉害,云枳答曰“便捷之径”。
嗯……也不能算假话罢?
但他仍趁那两人没从光门出来的时候跟白清淮念叨:“怎么感觉被禁了法力的只有我们?”
白清淮在唇边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然后说:“看见都城了。”云枳和风寄书在他话落时先后到了。
他们此刻站在田畦间,依旧是一处郊外,却已可望清高远的恢宏城墙了。
孟如安慌慌地转头:“那,那这里是蔓春河嘛?不像诶。”
的确,照云枳打听来的信息看,京都包围在蔓春河之中,这点和眼前情况一样没错,但其他的却大大出乎所料。那路人虽未提过河畔景色如何,可人家堂堂护城河,还是护的京城,想来怎么也不会差呀,他们立身的此处……
天色尚未大亮,薄雾将散未散,一块块田地杂乱荒芜,野草枯黄无力,寥落稀碎,死沉沉地瘫来倒去,掉进临岸的河里——那道身如河、气同海的水流,衰草漂在水面上,萧索地顺河远去。河边静立着小片干尸一般的林木,树干光秃,枝叶尽脱,盖在枯草上,像一扇扇简陋的棺椁,残枝作封棺压板。
虽然如今正值深秋,但是……
“角楼月楼都有,应当不会错。”白清淮侧身眯起眼细望。人说角月二楼是京城标志。
孟如安试探道:“所以我们……走?”
“等等。”云枳说,他轻蹙眉走近小河,低首观察着什么。
显而易见的,这不是一条普通的河。快入冬的时节,水流仍如此丰沛不说,处于下游的河道偏还收窄了,流势更加汹涌,声势极浩大,激出薄薄白雾,散送彻骨凉气:水色幽绿,深浊得什么也望不见,数缕枯草依傍相随,淌向不知处。
众人先后靠过来一起看,河面映出几道黑绿影子,扭曲荡漾着,不得平静。
河岸垒着一圈沙石,砌得不高,也不齐整,他们这边就稍矮。云枳倾身,上手去摸,捻一点缝隙间的泥土,湿软发黏,他又掰掰底部的石头,竟是指尖轻扣便让石头脱了位。
“咦?”孟如安跟着戳了戳河堤,“怎么了?是不是刚下过雨?”
白清淮换至另一处高的石块按,按不动,“河水漫上来了?”
云枳把石头归位,用力压几下,再接过一边风寄书递来的符纸,蹭净湿土,向他点头致谢。云枳站起身,“或许吧。”
“也不重新修一修。”孟如安槽道。
白清淮问:“有什么古怪么?”
云枳:“这里怨气很重。”但是没有雪浊的气息。
“你们觉得是什么?”
他们一惊,环顾四周,又重新望回河里,凉气成了阴风。
孟如安愤愤然:“有人坠河了吗?那还不好好修堤岸!”
“人员溺亡……”白清淮思忖着,“若是如此,倒也能解释它的杳无人烟了。”
“与那里情况一样么?”风寄书问,‘那里’自然指白骨地。
云枳看他一眼,“不一样,不会影响我们出去。”
孟如安轻松了不少,好奇地探头:“您是怎么知道有怨气的?我一点感觉没有诶。”
“体质特殊。”
“啊……那我们要管嘛?”
“暂时不用,心里记一记就好。”
“噢噢……然后?”
“进城。”
***
毫不费力。城门守卫甚至比其他地方还要松懈,几乎是扫一眼便把人放行了。此时日头已经升高,黄莹莹一轮,散着火,威力不容小觑的。
都城内的布施倒同他们一路所见相差不大:街巷,商铺,门前挂的草药……基本没个两样——更热闹、更亮堂干净一些。最为宽阔的街道上摊贩多得出奇,一边一排;至于人,满得找不着空。小贩个个吊着嗓子喊,慢唱疾转,怪声怪语,离得远,还加有神秘润色。路人不停歇地往来流窜,认真、紧张、焦急、激动、惊讶,至少有一种要挂在脸上。天烧人炙,沸腾的呼喊飘出,每个摊子周围都在往外溢人,溢出又填满。除了四面八方的人首,瞧不见其下究竟兜售着怎样的仙丹神泉。
一看便有大情报。简单打过招呼后,白清淮抵抗不住好奇钻了人堆,久居深院的孟如安自不必说。以前从未遇过这般场面,昨日顾着赶路,走马观花地踏遍各城时,也不曾见识过。
又一阵喧嚣高喊飘来,“这个好哇!”“以前没见过……”“我也要!”“还有没有?”……挤近了,隐约闻到些奇异香味……又被挤出去了。此等看得见、摸不着的吸引将两人迷得魂不附体,身体小心翼翼地顺缝溜,内里奇得想直接端灶。
相比之下,云枳显得颇为不认真。步履徐徐,沿着边边角角走,没靠近便停了,等他们移了再跟着挪,眼神一瞟一掠,毫无探究的兴致,被人流抛在了后面。自成一流。
同流的当然还有一个。风寄书仍落后云枳半步,视线不偏不倚地安放在前方,好像没有任何旁的事物能分走他一丝心神。一流也两派。
没有融进热闹的两人自不会融在一起。心事重重,各不相同。
阳光渐渐烈了。云枳擡手搭在额间,指腹毫无阻碍地触上温软皮肤,他手一顿,好嘛,半个时辰已过,易容又消了。
风寄书靠近,欲开口,云枳摆摆手,算了。
“符纸很多,没事的。”风寄书仍道。
“留着罢。”云枳说,“不讲究那么多了。”他无奈地垂下睫羽,这习惯得改。
风寄书不再说话,与他并肩而行。
奔涌的人潮在岔口分流,街道瞬间松活不少,孟如安他们也汇流过来了。
一脸不解的孟如安:“什么呀!他们全在卖书,大部分还是医书,那么厚一本诶,他们买好多呢……卖药材的也很多,什么都有,而且是当场弄出来的!从一个——呃,差不多暖炉大小——包得严严实实的罐子,直接敲开就有,溅出许多水!那种绿油油的长条特别好闻,比安神香醒神……有两家饼摊,看着挺香的……”
白清淮半思半疑,做少许细节上的补充:“医书是人手一本的,看封皮似乎多是讲疑难杂病的,各处卖得几乎一样,只赠送的东西不同;他们主要争抢药材,要先买定,开出来后一概不退不补,比较受欢迎的就是绿长条,他们叫做甘叶。”
云枳略略颔首。
“老师!接下来咱们去哪儿?皇宫嘛?”脸还红气还喘,就想见识新的神秘之地了。
“先问问。”
孟如安拍拍脑袋,玩得太兴奋,老师讲过的都忘了。到地儿除了观察周围环境,更要打听情况的嘛,什么都摸不清怎么行事?刚才那些人的行为就一点也搞不懂,也没听说京城的人这么爱好医术啊。
云枳挑了家小酒馆走进去,放一锭银子在桌上,让女老板随便上点。
孟如安小小“哇”一下,惊奇地问道:“老师您怎么有银子的?”
“别人给的。”云枳分几块给他们。
孟如安双眼晶亮:“可以把买的东西带出去嘛!”刚才那么多稀奇东西!
“可以。”
环顾店内装潢摆设,简单整洁里不失灵动巧思,白清淮感叹:“这里和真实世界太像了,简直不敢相信只是幻境。”
“是为了迷惑我们吧?看一眼就知道是假的怎么能困住人?”孟如安跟着四处打量。
女老板正端了盘子来,话头止住。时辰尚早,堂上总共就一桌客。有小二在角落摘菜。
云枳:“外面天热人多的,进屋就好些了。”
“可不是!”女老板道,“前阵子更热,路上人也密一番呢。”
云枳笑道:“您这儿生意也更忙罢?”
女老板摆着盘子,耳上坠着亮闪闪的饱满金珠,和着她的笑摆来摆去:“哪里的话呀!那帮庸人是来升官发财的,面儿大着呢,去也是去品香楼,怎么看得上我们这种小店?”
“姐姐您家一点儿不比那劳什子楼差!”孟如安咽下口中饭菜嚷道。菜鲜饭香老板好!
女老板一乐:“你们人俊就算了,嘴还这么甜呐?”
云枳挨个儿倒了茶,亦在女老板面前放一杯。女老板顺势在一旁坐下,“头回上京城来?”
云枳轻颔首:“一点公事。”
女老板手上稍停,朝一个方位抬抬下巴:“唷,往宫里去?”
“何以见得?”
“最近的大事不全跟里头沾边儿?衙门商会都清静了不少。”女老板抿口茶,“想问什么便问吧。”
即使目的暴露云枳也毫不心虚,从善如流道:“您觉得我们为何而来?”
女老板“啧”了一下,“精通医术?”
云枳微愣,“略知一二。”
“哎,”女老板皱眉,“遮遮掩掩的就没意思了啊,我为先前所言道歉!”话毕饮尽杯中茶。
云枳重新给她添上,又为风寄书空了的杯子倒满,“看来这就是我们要问的了。”
“那就没骂到你们身上嘛!”女老板撇撇嘴:“真是,看你们面善才多说几句,别把我卖了啊。”
云枳认真道:“不会的。”
轻哼一声,女老板开始讲起来。
原来是半年前宫里的瑞王突然病重昏迷,太医院束手无策,朝廷十日前下发布告,遍寻天下名医,号称“凡救得瑞王者,一赏金银二赐官爵”。于是自有千万大夫医士聚往京都,想大展宏图,谁料其中九成九在第一轮试诊时便被筛了下来,剩余十几人到了瑞王榻前,却和众太医一样一筹莫展,即使开出方子也不敢用。因为朝廷还说了,瑞王是国之重器大燕根本,若在谁手下有个闪失,不仅要诛其九族,所有的医士也一并陪葬!
话是如此放了,赶往京城的人不见丝毫少势。
孟如安咋舌:“到底是什么病啊搞得这么吓人?真一点办法没有?”
“那谁知道,”女老板说,“诸位不打算趟浑水的话我收回道歉了啊。诚心奉劝一句,最好莫贪天家权势,稍不留神就要命哦。”
云枳道谢,继续问:“蔓春河出人命了么?”
女老板眯眼,“来,请您说说怎么能避开关键只知道结果的?”
“猜的。”云枳笑着,一边挪了挪堆满菜肴的碗,示意风寄书少夹点。
“再猜猜关键呗。”
“和宫里有关?”
“喂,”女老板叫道,“你们究竟干什么来了?”
“抓做亏心事的人。”
女老板捂心口:“你连人家做了什么都能猜到?”
“猜不到的在问您呀。”
大家全笑起来,女老板接着讲:
“太后娘娘跳河自尽了。”
“啥?”孟如安怀疑自己听错了。
女老板敲敲桌子:“安静。”
“东宫那位太后执政也有这许多年了嘛,自瑞王病倒后,人家作为养母当然更加顺利地揽权了。”
“朝臣和西宫那边不依了呀,好一顿争啊斗啊的,结果还是落了下风,让东宫拿到了大半兵权,人直接就要北征啊!”
他们路上已基本了解过——这大燕属实神奇。皇帝问道养生八年之久,政权齐分为二,东西两宫各掌一股,分庭抗礼。再有五年前一高深道士算出“国运危矣”的凶兆,唯避此祸之法:皇室中人皆需抬高一辈,只当今陛下不能动,是曰“滞天宫以平天怒”。至此妃子变太后,闲王也成了亲王。
白清淮举手:“跳河的……是东宫?”
“对。”
“虽说这十来年我们休养生息存了点兵力粮食,但进攻外族还是有点勉强。太后执意想收复失地,许多朝臣都表示反对的时候,她直接拍案说要亲征。”
“然后所有人就傻了嘛!东宫一派又惊又怕,西宫那边一方面觉得是除掉对头的好机会,可同时又舍不得交出兵权。局面便僵着了。”
“要我说啊,失地该收,但不能急在这两年。安生日子才过了多久哪!”女老板叹气。
桌上默了一会,孟如安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没了啊。局面僵了就出乱子呗,还能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