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4日。

最近几天，黎臻的心绪很低落。

其实，黎臻在剧组的表现不错。她反反复复地读剧本，对着镜子练习哭和笑，都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在拍摄时，她往往能提出关于剧本的新想法，也能拿捏住角色的特点。她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获得了杨得昌导演的认可。

但是，由于黎臻是个新人，她演好戏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自己代入角色。她已经进入了小明的角色里，连梦里都是小明说的话、小明做的事。所以，这几天里，她是作为小明而忍不住难过。

就像此刻，小明的母亲因为气喘而被雇主辞退，无处可住的孤儿寡母，只能回到眷村去投奔表舅一家。可是，表舅一家的条件也很糟糕：杂乱的屋子里，表舅正蹲在地上给三轮车上油，一群小孩子追来追去，表舅妈烦得很，就抓了两个年龄大的孩子去烧煤。舅姥爷坐在板凳上扇扇子，四个年龄小的孩子挤在狭窄的餐桌上看书，共用一盏小灯。

拥挤局促的空间里已经塞了过多的人。而如今，又多了小明和母亲。

在幽微的灯光下，小明和母亲做着手工。她们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珠子串在一起，等之后编成手链，卖给眷村外的太太小姐。仅是借着煤油灯，这些珠子已经显出了莹润的光泽，要是放到水晶吊灯下，不知该有多耀眼。

“哗啦啦——”不知是手抖还是眼花，母亲串了大半的珠子突然散落了一地。

“唉，真是的，又白干了。”母亲叹了一口气。

“妈，我来捡吧。医生让你多休息，不要动。”小明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弯腰蹲在地上，一个个捡着珠子。她一边捡一边想：“幸好是亮晶晶的珠子，不然，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找东西可费事得很。”

母亲看着小明清瘦的背影，忽然道：“小明啊，你可要快点长大，妈以后可是全都靠你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小明的眼里涌起了泪水。她此刻背对着母亲，手里捡珠子的动作不停，只是任由眼泪滑落。幸好这间小屋子吵得很，不然，眼泪碎在地上的“啪嗒”声音，一定会出卖她。

把珠子全部捡起后，小明又抱着一大家子的脏衣服出门，去到了眷村公用的露天水龙头。

小明在水池边洗着过重过多的衣服。路上，偶有回家的人或骑车或步行路过。

这时，“271帮”现任老大的女朋友“小神经”困倦地带着牙刷和肥皂走来。她哈欠连连，但看到小明之后，神智顿时清醒。

小神经道：“我去，你胆子可真大，还敢回眷村啊！”

小明不理睬她，继续洗衣服。一边洗，一边想：“要是有地方住，谁愿意回来呢？要是妈犯病的时候没被太太看见就好了，她知道自己要犯病了，就该先去吃上药，休息一会儿啊。”这样想着，她忽然有些生母亲的气，于是用力地拍打衣服，溅得水到处都是，似乎是借此发泄着不满。

小神经仍旧没完没了，纠缠着小明，道：“两边的人可都盯着你，一不小心，大家都跟你一起糗不着。”

小明听见小神经指责自己，心中一片愠怒，想：“明明是他们两个帮派之间的事儿，怎么就怪到我身上了？是我让哈尼杀人的吗？”但她还是强忍住了脾气，继续搓着衣服，并不言语。

搓着搓着，小明的愤怒渐渐转为悲伤，想：“其实，这件事不能怪妈，她生着病还要做工，已经很辛苦了。我是该长大，是该帮她分担了。还有哈尼，他到底去了哪儿？留我一个人在这儿，我怎么应付得来？他还会回来吗？”小明又有些想哭，但她不愿在外人面前流泪，于是低头紧咬着唇。

小神经走近小明，见她表情委屈，道：“切，又装着一副可怜相。”说话间，小神经抬起了胳膊，似乎要往小明头上打去，却只是揉了揉小明的头一阵，然后把手臂围上小明的肩膀。

小神经和小明，一个“271帮”老大的女朋友，一个“小公园帮”老大的女朋友，就这样拥抱在一起。

小明把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感到了难得的宁静。此时此刻，对面的这个人是谁不重要。只要，能让自己有个依靠就好。因为，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cut！”

听到了导演喊卡的声音，“小神经”的扮演者松开了黎臻，朝休息区走去。黎臻却没有动弹，反而原地蹲了下去，把头深深地埋在了膝盖里，闭上了眼睛。她在哭，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到。

黎臻的脑海里，回响起了小明母亲的声音：“你可要快点长大……全靠你了。”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快点长大呢？不长大，不可以吗？

没有人能回答小明。也没有人能回答黎臻。

*

收工的时候，杨得昌导演把黎臻叫到身边。他看出来黎臻受到拍戏的影响，精神状态不佳，便打算给她放三天的假，让她离开剧组，到外面走走。

黎臻本能地想要拒绝，她难得能入戏一次，害怕抽离之后就找不到这种状态，演不好角色了。

杨得昌导演道：“小黎，你现在不是入不入戏的问题。你以为自己是小明，对她的经历、她的痛苦感同身受了，这很好。可实际上，小明没有这么脆弱。我问你，如果你在小明的处境下，会怎么办？”

黎臻思索了一会，道：“我会努力帮母亲做工，改善生活。”

杨得昌导演道：“还有呢？”

黎臻道：“我会努力远离两个帮派之间的斗争，希望能过上平静的日子。”

杨得昌导演道：“这就是你的想法，不是小明的想法。你是个理想主义者，希望独善其身。但小明是个现实主义者，她知道自己躲不过纷争，所以，她干脆主动迎面争取。她会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给自己、给家人寻找更可靠的庇护所。这些换成你能做到吗？”

黎臻摇摇头。

杨得昌导演道：“所以啊小黎，你要坚强一点。小明可比你坚强多了。”

黎臻点点头，道：“谢谢导演，我明白了。”

*

2011年7月27日。

虽然说是放三天假，黎臻却也无事可做。整个岩南市，除了何昊雯和文斐然之外，没有她的一个朋友。她又做不到自己一个人去KTV、去游乐场。

何昊雯忙着成立公司的事情，没有时间陪黎臻。所以，黎臻只能自己去咖啡厅坐着，读读书、写写小说。

今天是三天假的最后一天了。本来以为又要平淡地过去，谁知文斐然居然下午就收工了，拉着黎臻去电影院看《哈利波特7：死神的圣物2》①。

这一部是“哈利·波特”系列的收官之作，早在7月15日，宝岛就已经和北美同步上映。文斐然是忠实的“哈迷”，一直想去影院看，奈何天天在片场拍戏抽不出时间。这回正好赶上杨得昌导演给黎臻放假，他便和杨导说，要带黎臻出去转转放松下心情，杨导便让他早早收工了。

从影院出来时，文斐然百感交集。好像从妈妈手里接过《哈利·波特与神秘的魔法石》②小说的画面还在眼前，转眼间，十年就过去了。电影结束了，少年们长大了，但依然会有新的孩子们收到霍格华兹③的来信，收拾好行李，冲向九又四分之三月台，进入神奇的魔法世界。

相比起来，黎臻的反应则平淡得多。她没读过“哈利·波特”系列的原著，只在大一刚入学时，陪着舍友在网上看过影片的第一部，觉得特效不错、小演员们很可爱，仅此而已。作为一个没有情怀的观众，她对这部收官之作只能给三颗星：情感动人，但叙事节奏冗长，3D画面整体偏暗，观影体验打了折扣。

走在回去的路上，文斐然道：“真是舍不得啊，居然就这样结束了。原本想带你看电影放松放松，结果我自己看完反而难过了。”

黎臻道：“青春的回忆结束了，当然会难过。就像小四，当他发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时，也觉得天都塌了。”

文斐然道：“你还是真是一刻也忘不了拍戏啊！怪不得杨导要给你放假。可惜，这个假期看上去没什么用。”

黎臻道：“入戏之后，要走出来总是很难的。你难道没有受到拍戏的影响吗？”

文斐然道：“或多或少有一点吧。每天只要进了片场，我就感觉特别压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但是，只要离开片场，我就觉得恢复自由了。我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入戏，只要能背下来台词、做出来表情，就一切ok了。”

黎臻道：“你这个态度可不行啊！这部戏最核心的人物就是你，你要是不入戏，观众看着就更出戏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黎臻就像面对着小组作业里拖后腿的同学，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文斐然道：“反正导演给过了，就说明他觉得没问题吧。说实话，我是真不喜欢这个故事。感觉人物太多了，情节很混乱，一会儿是学校的事，一会儿是家里的事，一会儿又和帮派的人扯上了关系。”

黎臻道：“人物多，是因为杨导想要反映六十年代的社会全貌。情节虽然看似碎片化，但其实一直在默默影响着小四的心境。就像雪花，看上去纷纷扬扬，并不起眼，但堆叠起来就汇成了一个大雪球，把小四推向了毁灭的结局。”

文斐然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懂，但就是，喜欢不起来这个故事。”

黎臻道：“那就不用喜欢这个故事，演好它就行了。”

文斐然道：“是，遵命！”说着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就像影片里小四面对教官时一样。

黎臻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她知道，文斐然大概率还是会维持现状。他的性格一直是这样，凡事能做到及格就好，从不精益求精。不过，这样也挺好，起码他的心情不会过分受影响，能继续过好现实的生活。

因为入戏而痛苦的人，有自己一个，已经足够了。

注：

①大陆译名为《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下）》。

②大陆译名为《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③大陆译为“霍格沃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