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小满对自己如今的生活比较满意。

她是这样的，一段时间会觉得生活很绝望，又有一段时间会觉得生活充满希望。她认为绝望是在家里待久了导致的。

现在她可以在祝蒲家里至少待完高三上学期，联考完再高考，她就可以远走高飞，去野川的城市读书。

野川对她很好，带她和朋友一起玩，偷喝酒，还教她认卫生巾的型号。小满耳骨上已经有三个耳洞，等她高中毕业就把耳垂也打上。

最厉害的是，她两个最好的朋友在谈恋爱。裴有光刚刚把他自己塞进她和祝蒲的小团体的时候，她是不高兴的。谁会喜欢有人来瓜分自己好朋友的注意力呢？即使是她向小满也会对此产生不满的。

况且白祝蒲如此容易走神，他的注意力本来就很稀有。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不是因为「有光是一个更好的朋友」而被比下去，她是被爱情比下去的。小满仔细盘问过了，有光其实一直都在对祝蒲用力地开屏，那祝蒲不得狠狠地被吸引注意力吗？

爱情排第一小满可以理解的，毕竟爱情是一种如此浓烈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突然变得迷信了起来一样。既然有光是祝蒲的爱人，那么小满就还是祝蒲排名第一的好朋友。

她背着画板准备下楼上课，嘴里叼着一支棒棒冰，一边走一边满意地砸嘴，脚步里都带着雀跃。

拉上铁门的时候祝蒲从他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了。小满看着他，指指天台的方向，祝蒲说，「昨晚没上那里，蚊香用完了，塔楼蚊子太多。」

小满点点头，转身给自己的铁门落锁。祝蒲盯着她走过来，一会儿凑近看，一会儿又站远。

「干什么？」

祝蒲伸手捏捏她的手臂，又捏捏她的脸，「你是不是胖了。」

小满用手打乱她的头发，好多遮住一些脸蛋和手臂，「是。看你懒觉看，手也不要贱。」

「讲话好难听啊！」祝蒲说，没忍住又捏她的脸颊，「好玩呢。」

小满翻了个白眼，刚要撇下他下楼，有光就探头探脑地从祝蒲的房间里出来。看楼道里只有祝蒲和小满，放心地转身把门关上。

有光对着小满死皮赖脸地笑，小满冲他也翻了个白眼。怎么会让她在一分钟内连续翻了两个白眼，男的确实是令人无语。

有光看小满哒哒哒地消失在楼梯尽头，「我又怎么惹到他了？」

祝蒲笑嘻嘻地，「是我惹到她。我说她胖了。」

有光回想了一下，「她确实比小时候胖不少。但女生青春期就是比较容易胖，因为不长高了，所以能量都储存起来。不过，」他举起食指，「我发现女孩子对这个很敏感，你不要再说她胖了。」

祝蒲很理解有光说的意思，也很赞同，但他忍不住。小满的手臂上的肉太软了，好像烤箱里烤出来热腾腾的面包芯，这几天祝蒲只要挨着小满坐就忍不住去捏，然后挨打。

但今天祝蒲没有挨打，他顺利地吃完午饭，对着小满的手臂捏捏捧捧又轻拍了好几下，小满的眼睛一直落在别的地方。

「柏青又在收集剩饭了，」她说，「他这么做好多天了。」

有光也听见小满的话，和祝蒲一起往柏青的方向看过去。他坐在另一个长桌的对面，手里拿着一个陌生的不锈钢碗。他已经在碗里装了大半碗米饭，正在把烧鱼剩下的酱汁倒进去。雨庭在一边收集红烧肉盘子里的边角肉，骆阳在清理鱼刺。

小满眯起眼睛，「阿蒲，他们在你家里养东西了。」

「走，」祝蒲来了兴致，「跟上去看看。」

柏青捧着不锈钢碗小跑在前面，雨庭和骆阳在后面跟着。祝蒲三个人追上雨庭，冲他俩一顿挤眉弄眼。

「是小猫。前几天跟阿青在外面小路上散步的时候捡到的，」雨庭诚实地说，「应该是和猫妈妈走散了，我们就养在院子里。」

他看祝蒲没说话，压低了眉梢，「这样养在你家没事吧？」

当然没事。但祝蒲还没说话，骆阳就替他说了，「小周老师人这么好，能有什么事呢！对吧小周老师。」

「没事是没事，」祝蒲脚下生风奔跑起来，「但我要先看看小猫！」

那是一只两三个月大的小狸花，只有四个脚尖的毛是白色的。它尾巴短，但兴奋地直立着，好像屁股上顶了一个狸花色的路锥。柏青蹲在给它搭的纸箱小窝面前喂饭，小猫哐叽哐叽地吃，要不是柏青抓着，饭碗就飞出去了。

祝蒲在柏青身边蹲下来，看着小猫嘴里一直发出上不了台面的声音。柏青抬头看见是他，立刻回过头去看雨庭，「你们告密啦！」

雨庭和骆阳连连摆手，「是他们自己发现的啊！」

有光在他俩身后探头探脑，小满倒不是很感兴趣，她只是觉得自己发现了人家的秘密很得意。

「你们给它起名字了吗？」祝蒲问柏青。

「没有呢，」柏青说，「我想叫它『踏雪』，因为它四个脚是白色的嘛。但是骆阳说要叫『大胖婶儿』，」回头瞪了一眼骆阳，「因为它太瘦了，起这个名吉利。」

骆阳大笑起来，扇子一样的手掌猛拍了一下雨庭的肩膀。「阿庭也同意叫大胖婶儿啊，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柏青没理他，殷切地看着祝蒲，「小周老师说叫什么好？」

祝蒲真的、真的、真的非常想选大胖婶儿，但是柏青的目光也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诚恳。「踏雪吧，」祝蒲最后说，柏青整个人都亮起来了。

这么说也不对，柏青本来就在发光。虽然祝蒲这么说了，但他已经决定四下无人的时候，要管小猫叫大胖婶儿。

祝蒲不介意柏青把大胖婶儿养在家里，但他还是要确认一下，「阿青自己家里可以养吗？还是说要把踏雪送人？」

柏青露出一个难为情的表情，「我家里那个情况肯定是不会让我养的，阿庭和骆阳不想养，我也不信任他们。」他的手指覆盖上下嘴唇，「本来就想过两天小猫状态好一点就和你商量，住在院子里就好了，不用进房子里去。」

养小猫哪有不让人家进屋子的道理。祝蒲拍拍柏青的手背，「没事，就放我家养吧，以后你们毕业了，也能经常来看一看。」

小猫吃完饭还在意犹未尽地舔柏青的手背，路锥似的短尾巴一颤一颤的。狸花猫很聪明，它已经弄明白了这一大堆人类里谁对它最好。

祝蒲不管这些的，下午大家回画室以后，他把小猫揣进裤兜里，开着皮卡带它进城。

首先得给大胖婶儿洗个澡，驱驱虫弄干净身上的跳蚤。接着买一些小猫粮、罐头和奶糕之类的东西，大胖婶儿可不能一直吃剩饭。然后呢，得体的猫窝和碗也不能少。至于拉撒问题就让它直接在院子里解决，还能肥沃一下院子里的土地。

这些他都没有和柏青他们商量，不然这几个高中生一定会着急分账。他们口袋里又都只有买冷饮和零食的钱，祝蒲不好意思要他们的。

大胖婶儿在祝蒲这里很不安分，先是险些把大腿挠花才从口袋里出来，又跳到副驾上试图破窗而出，这会儿正在后视镜那里嚎叫。还好祝蒲车厢关得严，不然它又要出去流浪了。

「一点没有在柏青面前温顺的样子，」祝蒲空出一只手来揪着它的后脖颈，「装模作样。」

好消息是大胖婶儿很健康，更好的消息是它是男孩子。这不得狠狠地管它叫大胖婶儿。祝蒲买好了需要的东西，又去家里熟识的建材行要了一些木板边角料，准备在院子里也给它搭一个窝。

虽然婶儿一直在试图咬坏祝蒲的手腕，但祝蒲心里还是觉得高兴。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要养一只小猫呢？

回到家里还是大下午，院子里特别安静，只有求偶的蝉在树上震天地叫。祝蒲倒了饭给小猫吃，又去仓库拿了锤子和油漆。小猫吃完饭继续和祝蒲的衣角搏斗，太阳下山之前祝蒲就把它的新房子弄好了。

他把之前柏青给婶儿准备的纸箱放进小房子里就不再管它，回客厅研究怎么在里面也安置上小猫窝。

婶儿大概是半个月以后就敢进屋了，毕竟屋里也有饭吃，祝蒲还管柏青要了旧衣服搭在窝里。婶儿长得快，七八个月大的时候就又胖又大只，祝蒲不得不在客厅和院子里都立上牌子说「不要喂猫」。

进入 12 月份，美术联考就快到了。月初的时候周老师和祝蒲给大家办了动员会，周太太都从城里赶回来参加。因为联考以后高三的孩子们就要回去补习文化课，之后的节日大家都不会在一起了。

大胖婶儿头戴蝴蝶结亲临动员会现场，骆阳和雨庭上台对唱了情歌。

柏青还是没有和祝蒲成为好朋友，但因为婶儿的关系他们相处的机会变得更多。柏青对祝蒲敬畏多，亲近少，因为祝蒲一直给婶儿付钱，他一个劲地说等上大学就还。

骆阳和雨庭歌唱得很难听，柏青怀里抱着婶儿用力鼓掌，脸涨得通红，难得见他这样兴奋。祝蒲看着他，心里面还是觉得有点遗憾。他始终没有把和有光的事告诉柏青，也没有亲耳听过柏青说一些和雨庭在一起的恋爱小事。

他们俩本来是可以亲密无间的。但还是那个形容，画室里的孩子像潮水一样来来往往，祝蒲只能抓住那些愿意扎根在自己身边的人。

有光坐在祝蒲左边，看骆阳和雨庭出丑他比柏青还兴奋。他和祝蒲的大腿贴在一起，右边的小满脸上带着迷瞪的笑意，软绵绵地靠在祝蒲肩膀上，嘴里时不时冒出嘿嘿的笑声。

夏天一不注意就会变成冬天，死去的蝉深埋在层层叠叠的落叶底下，山里的鸟虫也缄口不言。小猫和孩子们倏地就长大了，时间的洪流会把每个人都推向不同的渡口。

麻妈妈接了一个电话，在喧闹的客厅里她堵着另一只耳朵仔细地听。听完她叫走了周老师，周老师回来又叫走了柏青。

柏青脸上的红晕一点都没褪去，脸上挂着笑越过沙发去听电话。下一个表演的是另一个画室的女孩子，她脱掉棉袄露出里面的练功服，说要给大家舞剑。

祝蒲没有看她舞剑，他伸长脖子看接电话的柏青。柏青穿的是黑色的棉服，家里的电话是酒红色的，衬得柏青的手惨白没有血色。大胖婶儿和柏青脸上的笑容一齐掉在地上，大胖婶儿伸懒腰，柏青的笑容却碎掉了。

他匆匆挂上电话，到雨庭耳边说了什么，雨庭腾一下站起来。他又去和周老师说几句话，回宿舍里背起一个小包，围上围巾匆匆地就出门了。

除了祝蒲没有人注意那边发生的事情。柏青轻轻把大门带上，雨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穿上外套要去追他。骆阳拉住了雨庭，雨庭解释几句，掰开骆阳的手也走了。

骆阳的视线一直追着雨庭，直到大门再一次被关上，他的视线没了着落，才发现祝蒲在看着他。他朝祝蒲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担心。

祝蒲很难不担心。他转头从窗户往外看，柏青在门外的小道上匆匆地走着。小道没有路灯，大路上的灯光也很难溢进来，柏青就在一片浓黑里幽幽莹莹地发着光。

雨庭在后面追他，但柏青很着急，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祝蒲的动作有点大，小满已经从他的肩头落到他的大腿上。有光轻声地询问他，他也想不明白，只能学着骆阳的样子摇摇头。

大胖婶儿有点焦躁。它在角落铺着柏青旧衣服的猫窝里挠了一阵，尾巴耷拉着夹在后腿中间，时不时在地上扫一扫。它找不见柏青就过来找祝蒲，喉咙里低声地叫，祝蒲只能不停地挠头安慰它，顺便也安慰自己。

他一直待到大家散场一起收拾客厅的时候。骆阳也还在，但他失魂落魄的程度不比大胖婶儿低。祝蒲把心一横，把手里的垃圾袋往有光怀里一推，跟他交代了几句就拉着骆阳往外跑。

骆阳知道柏青的家在哪里，他骑上祝蒲的脚踏车，载着祝蒲就在呼啸的晚风里疾行。

「电话是阿青他爸打来的，要他回家。」骆阳简单地解释，「他姐在旁边哭，求他不要回来。」

「他爸——他爸——」骆阳捏紧脚踏车的把手，「知道他是同性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