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住在镇子少见的商品房里,一栋楼 6 层,他住 4 楼。
即使骆阳没有告诉祝蒲,祝蒲也猜到柏青在 4 楼。4 楼客厅的窗户大开着,里面的人影移动得很快,只是在楼下就能听见女性的恸哭声,还有中年男性的怒吼以及家具被推倒的声音。
但柏青一声都没有吭。
祝蒲和骆阳大跨步地冲上楼,雨庭正在紧闭的门口疯狂地砸铁门,嘴里喊着柏青的名字。
「他爸在打他——」雨庭愤怒地说,「他爸从别人那里听说了柏青和我——」
骆阳看了一眼祝蒲。「我早就知道了,」祝蒲连忙说,「不用避讳我。」
雨庭的拳头已经砸得都是血痕,又用这样的手去抹眼泪,脸上血泪和灰尘干涸在一起。他看见祝蒲,又有新的热泪汩汩淌下来,「小周老师你救救我们,」他握住祝蒲的肩膀,「你救救我们,你喊周老师来——」
骆阳在一边急得语无伦次,「喊周老师有什么用——」
「报警吧,」祝蒲说,「现在报警,喊警察来破门。然后也叫上救护车。哪里有电话?」
雨庭还在喊着「报警有什么用」,骆阳已经反应过来了,「门口,小区门口有一个小卖部,我看到那里有公共电话。」
祝蒲点点头,挣开雨庭的手,「你先看好雨庭,在这里等着,我去报警。」
柏青的单元离小区门口不远,祝蒲跑得几近要摔倒。挂上电话以后他交代店主给警察和救护车指路,又拔腿往柏青那里赶。
在楼下看着,比在门口听着更恐怖。从窗户里祝蒲只能看见他的父亲好像一只发狠的野兽,举着一把椅子拼命地往角落里砸。柏青应该就在那个看不见的角落里。
野兽身后是柏青的两个姐姐,她们哭得天昏地暗,试图去抓野兽的胳膊,但被狠狠甩开。一阵玻璃爆裂的声音以后,柏青的一只手抓住了窗台。
祝蒲停下来,不再往前跑了。房间里的灯光很亮,但柏青的手露在外面,上面的光晕更亮。
一只手,接着是另一只手,柏青的脑袋也从窗口露出来,头上带着血,半边脸都看不清了。祝蒲想要尖叫,但他张开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他的腿也好像深陷在了土地里,一动不能动,心脏却在疯狂地试图从他的喉咙里跳出来。
柏青爬上了窗台。他的姐姐伸出手拽他,但姐姐明显已经哭得脱力了,拽也拽不住,被他父亲一把扯开。柏青一只腿已经伸出来的时候,一把木椅子在他背上砸碎,他不管不顾地探出另只腿,然后从窗口跳了下来。
柏青很亮。4 楼以下的住户严密地拉着窗帘,单元门口的路灯忽闪忽闪。一个女声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应该是柏青的姐姐。
柏青跳下来的时候看见祝蒲了。他身上的光照亮了他的表情,他很惊讶,也歉疚,好像还混合着一丝不好意思。但是他落地太快了,那些表情祝蒲都还没看清就落进泥土里,和柏青一起变成面目模糊的血肉。
祝蒲想向柏青奔跑过去,但他没有力气。他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雨庭和骆阳慌张地出现在楼道口,接着是柏青的两个姐姐。他爸爸没有下来。
柏青身上的光还在亮着,但已经不太明显了。它们明明暗暗地,像是特别特别微弱的呼吸。像柏青的呼吸。最后它们熄灭了,不再亮起来。
祝蒲的眼睛往后一翻,陷入阵痛的黑暗中。
祝蒲在黑暗里停留了很久,然后闻见了消毒水的气味。他在医院里。祝蒲听不见声音,就使劲地想要睁开眼皮。
他的病床边上坐着一个人,脑袋上缠着绷带,背对着他。祝蒲以为是有光,就喊了有光的名字,那个人转过来,原来是雨庭。
雨庭很狼狈,右手打着石膏挂在脖子上,脸上贴着纱布,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雨庭见祝蒲醒了,着急地说了一些什么,祝蒲费劲地指指耳朵。
塞上助听器以后祝蒲才听清雨庭的声音,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劈叉了,很艰难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来。
「你晕倒撞到花坛的角,后脑勺破了。」他说,「有光和我外婆去打饭,我起来看看你。」
「那你怎么了?」祝蒲问。
「我和那个男的打架了。」雨庭扯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容,「打输了。」
「那个男的」应该是指柏青的爸爸。祝蒲咬了咬下嘴唇。「那——」他试探地问,「那阿青呢?」
雨庭看着祝蒲的眼睛,一时间没有说话。祝蒲在被子下面捏紧自己的手,又松开,侧头一看发现自己心率超过了 130。
「没了,」雨庭用他那干涸的嗓子说,「没了。」声音里没有什么别的感情,「脾破裂大出血,就是不知道是被打的,还是跳下来摔的。」
祝蒲觉得头痛,抬手摸了摸脑袋。他的脑袋上也缠着绷带。他没有看雨庭,转头去看了病房的门口。这应该是外伤病房,他俩都是跌打损伤所以才能住一起。门口有包着断腿的病人被人扶着路过,嘴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呻吟。
祝蒲希望雨庭现在也能发出一些呼痛的声音,但是他没有。也有可能他已经呼过痛了,自己晕着没有听见。
「我昏迷多少天了?」祝蒲问雨庭。
「两三天。」雨庭说。
「我们的伤都没什么大事吧?」
雨庭笑了。「你没有。拍过片子了,医生说你是应该是情绪问题才没醒。」
「你呢?」
雨庭晃晃绑着的右手,「那个男的挑我的右手打,打断了。如果不能参加今年的联考算大事的话,我摊上大事了。」
「没事。」祝蒲安慰他,「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雨庭低头看他,不一会儿眼眶里盈满了泪。「对,」一扯嘴角眼泪就落下来,「小周老师说得对。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柏青没了,他的恋人没了,这才是最大的事。
有光和外婆过一会儿就拿着饭回来了。雨庭家里只有一个外婆,他爸爸妈妈很早就劳燕分飞,各自有新家庭以后把雨庭丢给老人。
雨庭其实很争气,他文化课成绩是这几个里面最好的,他画也画得好,觉得结合一下说不定能考非常好的大学,这才选的这条路。
外婆并不知道具体的事情,只知道雨庭为被家暴的同学出气了,在她心里雨庭还是顶好的孩子。她看见祝蒲醒来了,皱巴巴的小手握着他,一个劲地说「你们都是好后生」。
有光在外婆身后,没有多说什么,熟练地在祝蒲床脚把小桌板搭起来,坐在床脚开始吃饭。外婆和雨庭互相搀着对方回他自己的病床以后,有光的眼泪才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眼泪掉进饭里了,」祝蒲说,「眼泪泡饭。」
有光没有理他,恶狠狠地又塞了几口饭。「我的呢?」祝蒲又逗他,「我也要吃饭啊。」
「没你的份。」有光说,「你活该饿死。」
「你怪我啊?」祝蒲说,「我又不是冲上去打架打的,我是晕倒自己磕的,这自己控制不了。」
有光抬起脸,朝他翻了一个白眼。有光翻白眼的技术也大有长进,和祝蒲一样师从向小满。
「我没怪你,」有光说,「我心里难受。」
祝蒲坐起来,拿病号服的袖口给有光擦眼泪。「我也难受。」
有光把碗里的米饭和炒蛋混在一起挖成圆圆的一勺喂给祝蒲,祝蒲发现这是家里的勺子。「谁给我买的饭盒?」
「周老师。」有光说,「周老师还出钱办了柏青的后事。」
祝蒲点点头,仔细地嚼嘴里那口饭。「柏青——」艰难地把饭咽下去,「柏亲的事办好了?你们都去了?」
「第三天就办了,你还昏着,雨庭被摁着不让去。他这几天把眼泪都流干了,你知道吗?眼睛好像两个抽水泵,把他的生命都抽干了。」
有光顿了顿,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柏青的爸爸跑了。当时太混乱了,没抓住他。」
祝蒲还没有回话,有光的眼泪又掉下来。「他说,交罚款拼出来这个儿子,结果是个给人干的,就该打死。雨庭气疯了,好几个人打在一起。你又晕在那边,周老师,我爸,骆阳他爸都来了,他们都在拉架,就我一个人在那里抱着你——」
有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没做错事却被人胖揍一顿的小孩子。祝蒲隔着一碗蛋炒饭安慰他,眼泪和鼻涕全抹在袖子上,又从袖子再抹到他脸上。
「他该死,他该死。」祝蒲诅咒着柏青的爸爸,「打坏了柏青又打伤雨庭,把他关起来判死刑——」
有光平复了一会儿,挖一勺饭塞进嘴里。「医生不知道柏青是摔坏的还是打坏的。但如果没挨那顿打,四楼也不至于摔成那样。他说不定是跳窗逃跑呢。」
祝蒲愣愣地坐在那里看有光嚼饭,半晌之后他说,「柏青是求死的,不是逃跑。」
有光猛地抬头。「他爬上窗户的时候看到我了,」祝蒲说,「我就站在楼下。如果是逃跑,看见熟人应该会求救吧?他没有。他看见我,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愧疚。但我也没有看清,因为他马上就掉到地上了。」
祝蒲不太能继续说了,有光握着他的手示意他言尽于此就好。但祝蒲想说完,「他掉在地上的时候没有一点点挣扎,也没有一点点防御的姿势。他是头朝下的。谁逃跑的时候会让自己头朝下?」
说完这些话,祝蒲因为昏迷而推迟了三天的眼泪终于喷涌出来。
「我不但看着他跳下来,我还看着他一点点死去。他在地上还在呼吸——他身上的光很弱了,但也在跟着他呼吸——但我没有力气,我动也不能动,他的光就这样在我眼前熄灭。」
「玛雅身上的光是直到她被火化了以后才熄灭的,你知道吗?人们都说『神形俱灭』,无论他们身上的这种光是什么,形体还完整的时候或许就还不会灭。」
「所以、所以你想柏青得断多少根骨头、流了多少血,他得有多疼,才能在血肉尚存的时候就不再发光了。」
有光听着,没有打断他,手里开始收拾起来。他把勺子搁在没吃完的饭里,盖上盖子,四边的扣子都扣上,把饭盒放到一边。接着他折起桌板,两个人之间再没有障碍物的时候,用力地抱住祝蒲。
「都过去了,」有光于事无补地说,「都过去了。」
他想摸一摸祝蒲的头发,但他头上扎着绷带,后脑勺那里贴着一块纱布。之后祝蒲还要经常换药,直到他磕破的皮愈合,剃掉的那一圈头发再长出来。
也会很痛。
祝蒲在有光怀里哭累了,拽着他大衣的两边闭着眼睛想事情。眼泪流出来好受很多,现在他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你说,」祝蒲闷闷地说,「玛雅和柏青都在发光,然后都去世了。这是不是一种规律。」
有光正在想怎么告诉祝蒲他后脑勺被剔了头发的事情,被这么问只「嗯?」一声。
「我在想,」祝蒲把自己从有光怀里捞出来,「思念体都是会发光的,有的暗有的亮。如果一个人早于他既定的岁数去世,那有没有可能,他身上原本在未来要发光的思念体,就赶着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先发完光呢?」
有光听得有点迷糊,而且这个话题听起来很严重,此刻他一点也不想讨论。但既然祝蒲已经问了,「我不懂啊,」有光说,「你是说,一个人本来要活 10 年,但他要在第 6 年意外去世,未来 4 年的思念体就赶在去世前集体发光?」
「对。」祝蒲说,「或许人一生的思念是有限的。你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大人身上很少有思念的声音吗?可能人越长大,思念就逐渐被用完了。」
「所以如果一个人的思念还没有用完就要死去,」有光接话,「这些思念就会着急地把自己用完?」
祝蒲点点头。「人没有了思念和光芒依然可以活着,但思念脱离了人就没有地方去,只好在这个人神形俱灭之前用力地发光。」
有光开始觉得害怕。「你这是在说,将死之人会发光。也是在说死亡是可以预测的。」
祝蒲没有回应,他也被这种想法吓到了。他们以前进行过类似的讨论,但以前都是猜想,现在似乎已经可以形成一个结论。用柏青的生命论证的结论。
有光彻底是不想再讨论了,于是他说,「我必须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什么?」
「给你处理伤口的时候需要备皮,」有光说,「就是剃毛。你后脑勺被剃秃了。」
祝蒲看看医院煞白的天花板,看看病床旁边的监控仪器,又看看一脸期待的有光,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