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蒲从有光的学校里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个手机。

原因有二。一是他对有光周围的环境有了危机感，漂亮的年轻男女真的太多了。二是他发现手机还可以发短信。发短信！不用发出声音和努力地辨认电流声，动一动手指就可以和有光说上话。

「动一动手指」。祝蒲很是学了一段时间怎么动这个手指，他早就把小时候周太太教给他的拼音给忘记了。除此之外他还要熟悉这些字母都在键盘上哪个位置，一开始他发一条短信要花上半个小时。

有光倒是回得很快。他也不着急祝蒲发得慢，有时候祝蒲不回他都要发，恨不得把学校的花草树木全都写下来给他看。当然也有很简短的，只说「我好想你」。

祝蒲不太明白「想」字放在这里是代表什么意思，他问「是在想我的什么啊」，有光说，「我思念你」。

噢！这样讲的话祝蒲就懂了。

寒假有光家里就不让他老往周老师家跑了，他三天前回来的，现在他俩还没见上面。

除了集训的孩子，寒假里不再开别的班，祝蒲也没有别的单子要画了，穷极无聊地在塔楼上看《JOJO的奇妙冒险》（13-28卷繁体中文盗印合订版），给有光发短信说「我觉得我可能也是一种替身使者，能力就是召唤别人的思念。」

有光回复说，「是远程能力，思念正在攻击我。」过了一会儿又说，「在二舅舅家吃饭，明天还要去奶奶那里，好烦啊。」

祝蒲就知道有光最近是不会来了，心里盘算着两个人什么时候能见一面，漫画盖在脸上睡着了。

大半夜有光踩着楼下的窗台爬上来，咣一声打开塔楼的铁门，皮鞋硬底哒哒哒踩着铁皮楼梯打开塔尖上的门。

当然祝蒲一点也听不见。有光把鞋子脱在门外面，一双手咕咚一声撞进祝蒲的沉睡里把他打捞出来，摁在墙壁上用力地亲。

祝蒲被亲了十来下才完全清醒过来，嗅着气味知道是有光，就软绵绵地让他亲。有光还要去扒他的睡裤，从外面沾的寒气把祝蒲冰得吱哇乱叫。

第二天清晨有光嗖一下就爬起来，说要去搭车往奶奶家去。祝蒲睡眼朦胧地看着这个人形生物打仗一样地穿衣服，一转头看见枕头边睡着一只粉红色的白海豚，两眼一黑又睡着了。

离过年还有好些天，小满还没有从邻省的大城市回来。小满后来跟着野川的朋友学刺青和穿孔，她们的店开在经济上行的港口城市里，收费也高，小满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小满说要过年前两天才回来，祝蒲也捞到了有光的空，他俩就决定去小满的城市逛一圈，顺便把她接回来。

火车越南下，铁轨旁的植物就越翠绿。在亚热带和热带的交界，地球给人们准备了常青的阔叶林，那流动的翠绿一年四季都不会停下来。

比起有光的城市，祝蒲更喜欢小满的城市。他喜欢不落叶的绿树，时间在树上是可以停住的，绿叶锦簇都不要分离。

小满的纹身工作室开在市中心的写字楼里，她身上套着一件麻布围裙，还是没有梳头，耳朵上戴着一个银色的龙爪耳饰。小满瘦了不少，不再穿宽松的花裤子了，现在她穿紧身的牛仔裤。

祝蒲当场就吹起口哨。小满剜他一眼，把他俩迎进门里来，对一个正在工作的男性说，「风啊，我朋友看我来了。」

那个叫做「风啊」的男人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这个是我们大师兄，」小满对他俩挤眉弄眼，「是不是很帅。」

也就还可以吧，祝蒲心想。「风啊」留着到肩膀的长发，前面用发胶抓上去，露出的耳朵尖也戴着什么耳饰。他穿着紧身的高领上衣和喇叭裤，鞋头尖尖的，很洋气的样子。

店里灯光很亮，但装潢很黑，墙壁上挂满了不同顾客的纹身照片，酒红色的喷漆写着一些祝蒲看不懂的英文字，随处还摆了一些达摩和日本鬼脸面具。

「吓人诶。」祝蒲评价。

三个人在脱了胶的皮沙发上坐下来，小满给他俩递水。祝蒲眼尖，接水的时候发现小满在左手虎口上纹了几个字母，W-I-N-D，他转头就问有光这是什么意思。

「Wind，风啊。」有光说。

小满脸上是一个祝蒲看不懂的表情，她用右手的大拇指抚摸那个纹身。祝蒲回头看了一眼门口那个长头发的男人。

「不是吧。」他说。

「是我自己纹的，」小满说，「我们都会用自己的手练习的。」

她又在墙上指了一些她自己的作品，「阿风夸我手很稳，线拉得很好。」又指了另一些，「这几个是我自己设计的图案，挺受欢迎的。干这行就得有我这种美术功底才行。」

祝蒲上前挨个看了，有半张小猫脸戴着鬼面具，也有穿着和服的花臂兔子，正拿着武士刀跃跃欲试。

有光也跟着看，他夸小满纹得很好，图也好看，又仔细问了纹身疼不疼和小满的收费，最后说，「那我给你练手你要不要？」

小满笑了，「可以的，给你打折。」

祝蒲看看小满，又看看有光，只觉得他俩有点默契过头了。「你要纹什么？」祝蒲问，「不太好吧，纹身是黑恶势力的外在表现。」

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大声了，店里连小满总共有 4 名纹身师，他们都转过头看他。祝蒲挠挠后脑勺，「那你纹吧。」

有光向小满要了纸笔，在桌上画起来。他画了很短的竖线，这些竖线围成一个圈，看起来像一个毛绒球。接着他在球下面又画了一支草杆子，祝蒲看明白了，这是一株蒲公英。

他的脸倏一下红起来。

「蒲公英啊，」小满老神在在的，露出一个全知全能的笑容，「可以纹，这很快。」

「就纹在耳朵后面，」有光说，「枕骨这里，别人发现不了。」

好狡猾啊，祝蒲心想。「那我也要纹！」他大声说，「我也纹在耳朵后面！」

小满和有光的目光落在脸上热热的，灼得祝蒲脸颊生疼。他抢过有光手里的笔，在同一张纸上画了一朵光芒，有尖尖的角，一气呵成。「就纹这个光！」

小满看见以后上半身稍稍向后仰，一副非常得意的样子。她抬起手看看腕表——祝蒲才发现她戴了一个崭新的腕表——「我下一个客人要一个小时以后来，我帮你们俩纹。」

要纹的皮肤有一部分覆盖在枕骨边缘，小满让祝蒲侧躺下来，把他画的图案拓印上去。她也不给祝蒲看，自己确定满意了以后，举着纹身枪就上手了。

为了露出这块皮肤祝蒲已经摘了助听器，他躺着，大家都坐着或者站着，脑子就是一片上下颠倒的混沌。

一旁看着的有光嘴里在说着什么，表情看起来像被打了一顿一样。祝蒲还没有张嘴嘲笑他，纹身针就震得他眼前黑了又黑，仿佛颅骨是一个榨汁机，正在疯狂围剿他的脑仁。

祝蒲感觉自己应该没有叫出声，但后来有光说他叫了，叫得很大声。「不是你听不到你就没有叫，」有光说，「我跟你说很多次了。」

有光倒是真的没有叫。他紧闭着眼，也紧咬着牙关，额头上涌出汗珠来，但纹完又嘴硬地说，「一点不疼啊。」

小满对自己很满意，摘下手套，叮嘱有光第一天不能沾水，第二天开始用清水打湿纸巾来擦拭。她还交代祝蒲这一周这边的耳朵都不要戴助听器，靠那边耳朵听几天死不了的。

她还要给他们俩一小罐护肤膏，一边在抽屉里掏着一边喊人，「风啊，你过来给他们俩拍个照，我要挂墙上。」

那个「风啊」磨蹭半天才拿着数码相机过来，嘴里叼着一根烟，指挥他俩站到墨绿色的墙边去，打开一个大灯。

「要一起拍吗？」他说，「那你们背对背站着把耳朵露出来吧。」

两个人都要乖乖照做了，小满在旁边打断他们。「不要背对背，」她说，「你们换一下站位，面对面地站着，可以靠近一点。」

拿相机的人皱着眉睨了她一眼，但小满没有管他，「有光你蹲下来一点，和阿蒲可以齐平。诶，阿蒲你这么矮啊。」

两个人的眼睛对上了，是有光先笑的。摄影灯打在脸上，有光外面的眼仁泛着金光，里面的眼仁在阴影里沉寂，祝蒲就也笑了。

小满从头上取了一个发夹下来——祝蒲才发现原来她这头发还是打理过的——把祝蒲的头发夹到脑后去。夹完头发两个人原来是可以不笑的，忘记了这次是谁先开始的，反正就是又面对面地笑了。

小满说，「快拍快拍，」几声快门声响过以后，照片就拍好了。

因为两个人一直在笑的关系，他们的照片很不规整。小满的本意可能是想让他们鼻尖对鼻尖，但找不到一张这样的。最后她选了一张，有光的头微微向后仰，祝蒲的鼻尖快要顶到有光的脸颊上，耳朵后面是相似的纹身，嘴角是相似的笑。

后来照片要去冲印的时候，祝蒲多管小满要了一张。照片只剪裁到他们的鼻梁，能看见笑容，但看不见眼睛。后来祝蒲因为经常戴助听器，把线条都磨花了，他就只剩下这张照片去看这朵光芒最初的样子。

而小满挂在店里的那张早就因为纹身店倒闭而不知道被清到哪里去了，大概是连同着整面墙的相框，和它下面那个写着「Lovers」的名牌，一起进了垃圾场。

「风啊」拍完照脸上的表情挺不善的，大概因为刚刚被使唤了。他宝贝地收起相机，然后连着那一小罐护肤膏一起狠狠地收了一笔祝蒲的钱。

还没付钱之前，「风啊」还在用他那双戴满银戒指的手写单子的时候，祝蒲仔细地听了一下。「风啊」不太好听，虽然不知道他现在的思念是什么，但那好像一种帐篷漏风的声音。

晚上小满拉着「风啊」和祝蒲他俩一起去吃饭，祝蒲才知道「风啊」的名字叫「段成风」。小满说这得是武侠小说里主角的名字，祝蒲不同意，他觉得自己的法号比它好听多了。

四个人吃的牛肉火锅，最后是小满付的钱。段成风是本地人，吃完饭就骑着他的摩托回家了，祝蒲和有光跟着小满回她的出租屋。

小满和另外三个女孩子一起租的一间两室一厅，客厅被隔成两个卧室，四个人刚好一人一个卧室。她说她们四个人基本不怎么讲话，整个屋子也没有大家可以坐在一起聊天的地方，而且其他人的职业成谜，有的凌晨才回来，有的大清早就要出门。

有光问了很多小满生活的细节，吃饭怎么吃，下班以后干什么，生病了怎么办，有没有人陪着去医院，和小山还有没有联系，小山能不能帮得上忙。

小满耐心地一一解释了，最后说，「有风哥照顾我呢，妈妈你不要担心。」

但有光还是担心。他和祝蒲对视一眼，又说，「要不然你也买一个手机吧，有什么事情至少可以找到我们。」

「我买不起，」小满诚实地说，「我还在攒钱还给周老师呢。」

有光叉起腰。「那让阿蒲给你买，」他判决，「算我向他借的。」

小满噗嗤一声笑了，「现在阿蒲的钱你都可以管了吗？你不要太蹬鼻子上脸。」

有光捞起正在床脚龟缩的祝蒲，「那你说说呢！」

祝蒲还没说话小满就说，「算我借的吧，」她看着祝蒲，「我死掉之前会还给你的！」

「知道了，我买。」祝蒲抱着脑袋，「不用算借的，小满妈妈，小满，我给你们买手机。」